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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赦重新睁开了因为痛苦而紧闭的双眼,脸色却苍白极了。

前方,尽管发出了一记翻天印,可有灵有识的见愁,却依旧不能挣脱那一片梦生之处的白云。

她一下被包裹了进去。

夏侯赦唇边顿时露出了一点难言的笑意:幽梦引,幽梦生。不仅仅能对自己的对手使用,也可以对自己使用。比如,他的手臂。

其实并未有任何伤势的好转,只是梦境让他忘却了这样的疼痛。

梦境有时好,有时坏。

一缕又一缕的白光从白云之中穿行而出,交织在见愁的面前。

一道虚幻的声音,幽幽从这一片白光之中发出。

“这是你的梦……”

于是,眼前的画面顿时一变。

无尽莽苍的平原,忽然出现。

她穿行在一片又一片的白云之中,下凡的地面上,无数无数的修士伏首在地,朝着高空之中一掠而过的她跪拜,像是有无限的尊敬,又像是有无限的恐惧。

脚下无尽的群山,也在她飞过的刹那,将起伏的曲线方向,匍匐成了一片坦荡平原,带着一种卑微的颤抖。

就连苍穹,似乎都在她飞过的时候,放低了自己的姿态。

前方一层一层的白云排开,让出了一条畅通无阻、没有丝毫云气的通道。

放眼一看,前方一片光明开阔。

见愁有一瞬间的怔忡,随即竟忍不住大笑起来:“幽梦引,幽梦引,所生之梦,不过尔尔!”

头脑之中的念头,再也没有这般通达过。

见愁灵台一片清明,只随手将眼前这万般梦境幻象一拨——

无尽的层云扭曲了,蔚蓝的苍穹也像是忽然被一只手搅动一般,泛起了层层的涟漪,脚下的大地也像是被一只巨手撕裂,露出下方无尽虚无的地缝。

跪在地面上顶礼膜拜的万千修士,化作了一道又一道的烟雾,被吸入了那地缝之中。

原本堪称宏伟画面,在见愁这一拨之下,竟然全数崩毁消散!

哗啦啦……

海水涌动的声音,重新出现在了见愁的耳边。

那一片交织着白光的白云,被腥咸的海风一吹,也终于没有了踪迹。

见愁安然无恙的毫发无损地站在虚空之中,手里提着鬼斧,看向了脸色煞白的夏侯赦。

“……怎么可能……”

夏侯赦几乎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手中巨斧“幽梦引”。

“你……”

“梦者,日有所思,夜有所得。”

见愁甩着手腕,随手将鬼斧一转,只道:“你的幽梦引所生之梦,非我所梦之梦,又凭什么能乱我心神,毁我清明?”

“可你难道不想登临绝顶,成为这十九洲人人敬仰跪拜之所在吗?!”

夏侯赦身上浸满了鲜血,手指握紧了幽梦引,却始终无法理解。

“我为什么要想?”

见愁觉出了几分好笑。

夏侯赦一声嗤笑,竟然看向了那无尽的苍穹。

这一眼,像是要透过这苍穹,看向外界无数的人,看向昆吾山脚下无数的修士,也看向山腰上那许许多多已经有了地位有了名望的长老,看向那些或者通过灵识、或者通过别的手段,观看这一场左三千小会的大能们……

外面,无数人为这嘲讽的一眼,陷入沉默。

“为什么不想?”

夏侯赦看向了见愁,毫无感情的眼眸里,是无尽的讥诮。

“天下修士为何修行?无非为了长生,为了力量,为了凌驾于千千万万凡人之上,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等他们踏上修道之路,便有了门阀之争,于是才有这十九洲林立的宗门。人若无欲无求,何来的求长生,何来的求力量,何来这代表着权势的种种宗门,何来——”

“你崖山崇高的地位!”

声如惊雷,顿时震了整个昆吾。

无数站在山脚下的修士,都露出一种震骇的神情来:这封魔剑派的夏侯赦,怎么敢说?

也有不少修士露出了不悦的目光来。

当然,更多的人在震惊与愤怒之余,只将目光抬起,望向了山腰之上的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

作为中域最大的两个宗门,作为当之无愧的领袖宗门,夏侯赦这一番话虽如刀枪,可真正扎中的岂不是这中域修界之中名望最高的人吗?

横虚真人望着头顶那一片发生争斗的空海区域,眼神淡静。

扶道山人却是嘿嘿笑了一声,拿鸡腿指着那夏侯赦的身影,故意将嗓子掐了阴声怪气道:“哎呀哎呀,听听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话。怎么单单这一句话就针对上我崖山了?要说领袖,昆吾才是我中域当之无愧地位崇高第一的领袖啊!是吧,横虚老怪?”

“……”

横虚岂能听不出这话里的调侃和嘲讽。

夏侯赦一句话说崖山却不说昆吾,分明是在他潜意识之中觉得“崖山强甚昆吾”。

可扶道山人再说这话,就有两个意思了。

一则嘲讽昆吾如今的声望地位虽强,却还在某些微妙的地方差了崖山一线,而这一线,便是昆吾与崖山之间的鸿沟天堑。

二则讽刺他昆吾如今有这样的地位,沽名钓誉,没有将欲与望斩尽,是讽刺昆吾,亦是讽刺他。

过了好久,横虚真人才道:“此子修为,颇有古怪之处。”

“……”

霎时间,扶道山人翻了个白眼:横虚老怪转移话题的能力,真是生得可以……

不过,夏侯赦么……

他想着,嵌在苍老面颊上的那一双眼眸里微微眯了起来,透出几许睿智的光芒来,落在了空海之中。

见愁与夏侯赦此刻隔着范围不大的一片海,面面对站着。

他的质问,像是一柄又一柄的重锤,叩击在所有人的心门之上。

就连如花公子都忍不住开始思考起这个严肃的问题来。

没想到,就在这一片似乎长久的寂静之中,见愁轻描淡写地开口了:“天下修士为了长生、力量、地位而修行,可我只为我心中一抹执念而修行。我修行,正因为我有执念。万千修士修行,也正因为有执念。有执念,又有什么错?”

“……”

有执念,又有什么错?

所有人闻言,全数一怔。

见愁没有多解释的意思。

在她看来,旁人的修行都与她没有太大的关系。

她也许喜欢强大的力量,也许有自己想要保护与守护的东西,也许有想要亲手了却的恩怨,可若有一入她失去了这样的力量,也不会因之歇斯底里。

“归根结底,幽梦引,引梦生。可众人的梦不是我的梦,纵使这十九洲人人为长生而苦修千万万载,我亦不会是其中一个。”

无名指轻轻一动,在鬼斧粗糙的花纹上一敲。

因为见愁正在说话,所以除却站在她身后的如花公子,几乎没有一个人发现她这一点点小小的异动。

一缕灵力,悄无声息地钻入了斧柄之中。

同时,见愁的声音也越发平静澄澈起来:“夏侯道友以庸人的梦境,来度测我的梦境,自然会南辕北辙。你我二人,原本无冤无仇,此刻一战已然费力,黑龙踪影全无,只恐被人渔翁得利。夏侯道友真不考虑就此收手,你我握手言和,将恩怨一笔勾销?”

握手言和,一笔勾销?

夏侯赦同样手持着巨斧,宽大的衣袍却在瞬间鼓胀,被风盈满:“一笔勾销,又怎及得过一斧了断了干净?”

说着,他便将身子沉了下来,无尽的森白云纹,像是穿行在墨蓝色的夜空里,很快又是一片虚幻。

这是准备动手的姿态。

只可惜……

见愁比他更快!

那一瞬间,她脚下在虚空之中一踩,下方隔空数十丈之外的海面上竟然随之凹陷了一大片,海水翻涌的巨大力量,几乎在瞬间传回!

刷!

快得像是一道风!

见愁这一脚竟然于海上隔空借力,霎时朝着夏侯赦奔袭而去!

太快了,不管是反应还是速度。

不像是在夏侯赦准备动手之后她才动手,倒像是她早就准备,恰好在这一刻出手了一样。

陆香冷静静地站在旁侧,通达平静的目光,一直落在战局之上,看似毫无动作,可实际上,她手中那一团紫金光芒一直在不断闪烁。

那边的如花公子见状,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刚才他好像看见崖山大师姐见愁,在发表那一番义正辞严、发人深省的言论之时,轻轻用手指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敲了一下鬼斧的斧柄,那时候她就已经准备好攻击了。

这根本就是标准的“说一套做一套”啊!

长了一张温婉和善的脸,行事又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少有能挑得出错来的时候,偏偏在战斗之中说一句话要往后想上十步,心思并不恶毒,却深沉又缜密,行事果断又干脆。

这样的女人?

如花公子一时有些看不破那一张柔和面庞之下,到底是怎样的一副玲珑心肝。

昆吾山脚下所有人也都是一万个没想到。

见愁的反应,未免也太快了一些吧?

早有算计,当然快了。

她的面前,只有无尽的冷风,她的眼底,只有对手的身影。

因为她的忽然出手,夏侯赦眼底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丝惊讶。

见愁唇边的笑意顿时勾了起来……

猝不及防?

正好。

那种滚烫的感觉,重新从她掌心之中蔓延开来,像是燎原的烈火一样,顺着她经脉,烧遍全身。

漆黑的斧头之上,鲜血铸就的万鬼图纹,重新鲜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