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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与姚远交谈之后,她得知了对方的经历:前年她母亲因为痢疾身体虚弱却坚持在天地间劳作,回来时一个不小心从桥上摔下了水渠,脑袋磕在地上,在医院没抢救过来,去世了。

痢疾是常见的夏季传染病。

很多时候饮食不洁就会导致痢疾。

所以那时姚远还没有多想,直到忽然有一天,他从医院值完夜班回来休假,忽然听见路上有人说最近村里的病的人很多。

他终于开始怀疑这一切和医院有关。

程白是个律师,来到兴元村,当然是为了案子。

她跟诚康医院现在的掌舵人有仇,想要接着这一次的事件,聚集起受害的村民,向诚康医院提起群体性诉讼。

姚远表示愿意帮忙。

游说很快就展开了。

程白借由自己大学时和执业后的人脉,请来了同济大学相关研究院的专家教授来为自己作背书,给村民们解释他们患病的原因,再三重审诚康医院设在上游会存在的问题。

很快,便有16位村民表示愿意参与诉讼。

只是第二天,村口就停了一串豪车。

那时程白正坐在一户人家屋前的坪坝上吃着姚远下的一碗挂面,刚喝了口汤,就看见方不让带着他儿子从车上走了下来。

西装革履,人模狗样。

7)当事人拉锯战

不消说,方不让是代表成康医院来的。

程白没注意到这官司还好,一注意到,必然因为她父亲以前那个官司在这件事上死磕,根本不存在缓和商量的余地。

但这不代表就能成功提起诉讼。

虽然国内私立医院的名声已经很坏,可毕竟还有好些医院起着与公立医院差不多的名头招摇撞骗,没有哪家私立医院背后的资本愿意自己在舆论上的名声太差。

一旦程白真的打成了官司,对诚康来说会是毁灭性打击。

如果再招来相关监管部门介入,那就完蛋了。

所以这一次钱晋是掏了老婆本出来也要请方不让来帮自己把这一次的事情摆平。

先前程白遇到过的那很不愿意跟他们沟通的大爷,就是他们花了钱摆平后给他们通风报信的。

方不让见了程白后第一句话就是:“如果早知道你那天要来,我该提前收拾一下我的桌面,然后交代好宋京,以后见了程律先往会客室请,而不要直接带到我办公室。”

程白笑得讽刺:“晚了。”

双方随后就在兴元村展开了一场“当事人争夺战”。

程白要保证自己有足够的当事人参与诉讼,原告人数最高达到10人以上,可以被定性为“群体诉讼”,这样的官司社会关注度更高,一般来讲所能获得的赔偿金额也会被单个诉讼更高;

方不让则要保证尽量少的人参与诉讼,最好能通过各种手段使程白已经联系到的当事人放弃实体权利,在诉讼开始之前就做到“息诉”,以避免他当事人公司利益受损。

程白有姚远,有正义;

方不让有手段,有金钱。

往往程白才跟上一位当事人谈好,方不让就会跟上来谈,如果他们不提起诉讼的话将从诚康医院这里得到多少的赔偿,并且愿意跟他们签订保证协议,解决掉康城医院污水处理的问题,绝不让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在这种时候,方不让是最没有架子的。

他本来就是那张开得82年拉菲也吃得几十块大排档的人,跟乡亲们坐在门口台阶上说话的时候,也是一副十分有亲和力的模样。

更不用说他这回还专门带了他儿子。

简直是作弊。

小方还比起原来活泼了一些,方不让跟村民们说话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玩,往往会引起村民的注意,然后就谈起孩子的问题来,不知不觉气氛就很好。

对此,程白只有四个字评价:无耻之尤!

方不让在让村民意识到,他们并不是十恶不赦的资本家的律师团队,他们也是个普通人,拥有对其他人苦难的共情能力,并且真诚地承诺愿意解决这一次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给钱大方。

这样的地方,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上过法庭,印象里觉得那是个很吓人的地方,在中国的人情社会里也习惯了能在“人情”层面解决的就不进法院。

从司法资源的角度讲,这当然是一种节约,毕竟法院开庭都根本排不过来。

可从另一种角度讲,未尝不是观念的桎梏。

重要的是程白知道诚康医院是一个连锁医院品牌,兴元村上游的这家曾经主做肝病的医院,只算其中一家小型医院,还有更多的医院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而它的掌舵人钱晋只怕摆平这件事后不会去升级他的污水处理系统。

很多人都动摇了。

程白做工作做到后面都有点绝望。

人性便是如此,不能强求。

但也有峰回路转的时候:最开始就站到了程白这边的姚远,竟然挨家挨户地敲了门,去说服每一个想要选择私了的村民。

到第十个人,他甚至直接跪了下来。

连程白都为之动容。

他说:“我妈是去年死的,我在医院工作,比你们谁都清楚这里面是怎么回事。我妈是被这家医院间接害死的,她不能白死。求求你们,我想要个公道。”

人心都是肉长的。

程白虽然不喜欢情感绑架,但也不否认这样的举动最见效。

先前已经准备和方不让签协议的村民们,终于还是在沉默中开完了他们单独的商议会,决定把这一起案件交给程白来代理,向法院提起诉讼。

在村支书家里签订下代理协议的那天晚上,程白送姚远回家。

姚远请她进去喝水。

程白看见他墙上一幅去年的日历上用圆珠笔写着一串手机号码:“这好像是我的号码?”

姚远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回答她说:“去年我妈刚出事的时候我就想过要请律师,只是工作也忙,手里也没有足够的钱,直到前几天看到您来到村里。”

8)共同诉讼

拉锯战她赢了。

方不让离开的那天,颇有些复杂地看着她,道:“没想到,真要法庭见了。”

程白笑而不言。

他们很快先后离开了兴元村。

回到律所后,大致准备了一下起诉书,程白就将这桩诉讼提交给了法院。

但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

国内的群体诉讼领域一直比较含混,明明有时候一批案件都是同一案件标的,可法官不愿意合并审理,而愿意分开。

因为这样的话,计算到法庭审理案件的数量就会增加。

按群体诉讼或者共同诉讼,只能算1件;但如果拆分开来,可能就是10件。

这样一来,法院和律师的收费都能提高,但当事人的诉讼成本却会增加。

受理此案的法官想将她提起的诉讼拆分。

程白如果是个利欲熏心的律师,便可以以法官这边的意见作为理由,去跟自己的当事人说,然后按单个案件来算律师费。

可她不是。

这一次的案件牵涉到她已经去世的父亲,牵涉到曾经与父亲有关的公司,甚至牵涉到背后的罪魁祸首钱晋,牵涉到她曾经输过的对手方不让。

程白不接受分拆。

法官对此大为火光,变得很难沟通。

国内律师执业的现状自然不是律政剧里那么光鲜亮丽,大部分的律师在法官面前都得要装孙子,而一些法官对律师更是颐指气使。

她这一回就遇到不怎么样的法官。

整整一周多,扣着法院的电话打个不停,好说歹说才对着《民事诉讼法》上与“代表人诉讼”有关的法条把这件事掰扯清楚,法官说不过她,这才答应“合一立案,合并审理”。

接下来便是证据收集。

早在记者到达兴元村的时候,医院的污水处理就恢复了正常,且拒绝配合取证工作。

最后还是法官出面才摆平取证的事。

程白这边也收集了部分当事人的病历资料,都有经过医生签字。除了痢疾这种不大严重的常见外,程白重视的是几位染上了肝炎的当事人,其中就有姚远。

并且她查证到诚康医院有收治过数十名甲型肝炎患者。

这一点也在同济大学介入的相关专家对污染水样的检验中得到了证实。

万事俱备,只等开庭。

但程白万万没想到,在开庭的前一天,褚贤文看见了她证据文件夹里的病历资料,指着姚远那份的签字和日期说:“这个医生我认识,去年10月8号来过我们医院,因为是国庆节后第一例倒霉蛋,还是认识的人,所以记得很清楚。他是跟人打球的时候撞到了左手手腕,腕骨骨折,打了石膏,养了一阵才长回去。10月10号,他怎么能签字?”

9)电车难题的阴影

程白曾相信过苏逸定,如今又相信了姚远。

在那一瞬间,她第一个想起来的词是——

荒谬。

好端端的,一份普通的病历罢了,姚远为什么要作假?

这只能证明他有想要掩盖的东西。

程白接下来就想起了他曾在诚康医院工作,想起了他母亲因为感染痢疾去世,想起他写在去年日历上的手机号码,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她时的反应,也想起他在村民面前下跪时说的那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