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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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万里【三】
她的故事,说起来可能有一点长。
那就先从名字说起吧。
宋星辰本不叫宋星辰的,原名很土,没有半点存在感。这名字是她后来自己取的。
因她死活要去派出所改名,于是即将满十六的那个夏天,趁着最后一点还能自由更名的时间,她求爹爹告奶奶家务活做了一堆又一堆,甚至把那个屹立不倒了二十来年的小平房给收拾得焕然一新,磨得光滑的水泥地板都给她擦得锃亮,谢芸女士终于首肯,带着她去改了名。
谢芸女士不是别人,是宋星辰的阿姨。
叔叔阿姨,是她对谢芸与余天华夫妇的称呼,而事实上他们的关系,大概可以称呼为养父母。
他们并不是从孤儿院领养的宋星辰,严格说来,他们与宋家应该是世交。
余天华和宋星辰的父亲是发小,后来又一起参加工作,关系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宋星辰三岁那年,父母为庆祝结婚纪念日,开车从蓉城去大理,顺势把她搁在了余家。谁知道国道塌方,车祸突发,她的父母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宋星辰没有爷爷奶奶,外婆也走得早,只有个外公住在乡下。
老头子重男轻女,袖手旁观不打算接手这烫手山芋,余天华看着一丁点大的女娃,毅然决然地留下了她。
“与其交给乡下老头子养,不如咱们自己养着。好歹是老宋唯一的孩子,做了这么多年兄弟,这孩子我得帮他带大。”
谢芸不乐意。
“咱们也就是个普通家庭,你那点工资,养我和儿子还够呛呢,拿什么养这姑娘?”
余天华掐灭烟头,吐出口白烟,郑重地说:“一人省口饭给她吧,咱们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好歹要给老宋留个根。”
就这样,宋星辰住进了余家。
余家还有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子,名叫余庆,只大她仨月,三岁多就皮得上蹿下跳,只差没上房揭瓦了。
没办法,余家可是有爷爷奶奶在的呢,包括谢芸在内,个个都对余庆呵护备至。余庆在家基本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谢芸呢,当然不乐意家里住进个赔钱货了。
这可不是假的赔钱货,绝对是货真价实的,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不说,还张着嘴嗷嗷待哺,未来的日子可要了命。
她对丈夫的话也就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罢了,余天华说要一碗水端平、俩孩子一般待遇,呵,她要真这么做了,那不成了傻子?
和老宋穿一个裤衩长大的又不是她,她对宋家可没那么多感情,倾注不了什么心血给这姑娘。是,孩子是命苦,是可怜,可这又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她来受这罪?
故事的走向极其寻常,一个是寄人篱下的孤女,一个是被全家人捧在掌心,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的儿子,宋星辰被欺负简直是理所应当的事。
被余庆胖揍一顿,鼻血都打出来了?
余天华上班呢,她只能找谢芸评理,谢芸却轻描淡写地说:“怎么回事?”随手抽了张纸巾给她,让她自己擦。
小姑娘被那一纸的红吓得泪流不止,颤声说:“叔叔买的棒棒糖,余庆吃了自己的,非要抢我的。我不给,他就打我……”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谢芸,希望阿姨能替她主持公道。
可谢芸却问她:“老师有没有教过你孔融让梨的故事?”
“教过。”
“孔融为什么把梨让给哥哥?”
“因为他谦让。”
“那就对了。”谢芸极为冷淡地说,“那是哥哥的爸爸买的棒棒糖,哥哥的爸爸,你管他叫什么?”
“叔叔。”
“是啊,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叔叔,余庆吃他爸爸给他买的糖,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至于你,叔叔买给你的糖,谦让一下,给哥哥吃,也没什么不对。”
那是谢芸的第一次“教育”,哪怕宋星辰年幼无知,也已然察觉出哪里不对。
孩子的天性告诉她,谢芸是帮不了她了,她便哭哭啼啼等着余天华回来,又把事情转述一遍。
这事儿搁在余天华这,可没那么轻松就揭过去了。
余天华把余庆叫到跟前:“给我站好了!”
一声怒喝,吓得余庆哆哆嗦嗦,赶紧回头找妈妈。这是他的制胜法宝,反正不管做了什么出格事儿,找妈妈一准惯用。
谢芸果然来了,眉头一皱。
“干什么这么凶孩子?庆庆还小呢,被你吓坏了怎么办?”
说着,她把余庆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余天华没好气地说:“还小?我看他力气可不小!把妞妞鼻血都给打出来了,你给我让开!我得好好教训这小子!”
谢芸可不让他揍自己的心肝宝贝。
“你敢动他一根手指头,我跟你没完!”
余天华震怒:“谢芸,有你这么惯孩子的?今儿他打了自家人,你能护着,赶明儿他把别人给打伤了,你还能护着不成?”
谢芸冷笑一声:“自家人?我看未必吧。她也算是自家人?”
余天华气急了,回头看了眼惶惶不安的宋星辰,忍了忍,温言道:“妞妞先和哥哥出去玩,叔叔和阿姨有事要说。”
宋星辰看看他,又看看冷着脸的谢芸,缩着头走出门去,站在院子里无所适从。
余庆跟在她后头出来了,一脸凶狠地冲她挥拳头:“你还敢告状!”
她缩了缩脖子,吓得脸色惨白。
好在余庆也怕余天华揍他,只敢威胁,到底不敢造次。
屋内传来两人的声音,老院子不隔音,哪怕余天华放轻了嗓音,谈话声依然清晰可闻。
“你还讲不讲道理了?当初说好把孩子抱来,好好养着,你就这么纵着庆庆欺负人?”这是余天华的质问。
谢芸冷笑:“我还不够尽心尽力?这几年她吃我们的,穿我们的,今儿不就一根棒棒糖的事?我还委屈她了不成?她欠我们的多了去了,少块糖怎么了?”
……
两人的争执持续了好一阵。
那是一个夏夜,院子里,各家各户洗碗的洗碗、乘凉的乘凉,老年人坐在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扇着扇子,看戏似的投来目光。
年幼的宋星辰分辨不出那究竟是可怜还是无动于衷,她只是凄惶地站在那里,有那么一瞬间想要钻进地动了。可地上坑坑洼洼的,却没有洞让她钻。
余庆指着她的鼻子说:“你看,你就是个臭不要脸的,吃我家的,穿我家的,还敢跟我爸告状!”
宋星辰红了眼,说:“我没有!我没有臭不要脸!”
余庆说:“还说没有?你这叫花子,滚回自己家里去,赖在我家干什么?你爸妈不要你了,你是个没人要的叫花子!”
那是宋星辰第一次失控,浑身血液往脑门儿里冲,伸手照着余庆死命一推,小男孩朝后一倒,后脑勺磕在石阶上,清脆的一声。
屋内的夫妻俩还在争执,直到听见屋外的儿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才跑出门来看个究竟。
余庆磕伤了头,破了好长一道口子,血都淌在了石阶上。
余天华震惊了,而谢芸呢,谢芸长声叫道:“我的儿!”然后一把抱住余庆,哭喊着要余天华打120。
隔壁住了个老中医,赶紧出来查看余庆的伤势,片刻后,安慰谢芸:“没事,没事啊,就是个皮外伤,不要紧的。”
谢芸得知儿子无碍后,这才收起了哭腔,转而看向一旁手足无措的宋星辰。
她以往是不喜欢这个小姑娘,可到底没有深仇大恨,如今看见宝贝儿子受了伤,又是宋星辰干的好事,这才勃然大怒。
那一个眼神说是不共戴天都不为过。
谢芸举起手来,狠狠地照着宋星辰扇了下去。
余天华压根没来得及阻止她,只听见清脆而响亮的巴掌声,小姑娘被打蒙了,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上,白皙的面上顿时鼓起一个掌印。
满院的人都惊呆了。
而宋星辰呆呆地坐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竟连哭都忘记了。
那一个夏夜是凉爽而闲适的,知了在梧桐树上长声嘶鸣,谁家的西瓜镇在冰凉的地下水里,天上仿佛还有几颗星辰,欢快活泼地望着地上的人。
可对于宋星辰而言,那一夜是灰白的,死寂一片。
她在人生中第一次品尝到孤立无援的滋味,众目睽睽之下,她弱小到毫无还手之力,却还无处声讨。
那样的瞬间,在今后的十来年里逐渐多了起来。
多到麻木。
后来她终于明白,她的人生前十八年,大抵就是这样了。
独立以前,她就是个赔钱货。
她寄人篱下,白吃白喝余家的,受点罪也无可厚非。
但童年也并不总是这样悲哀,都说人在逆境求生存,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在这样的忧患重重下,宋星辰很快学会了一项新的本事——向敌军示好。她在余庆身上撞得个头破血流后,终于不再与他为敌,既然没法降服敌人,那就干脆投降。
她开始做余庆的狗腿子。
余庆要吃鸡腿,行,那她就把碗里的这只让给他。
余庆要打架,行,她人小力薄,没法助他一臂之力,干脆在一旁摇旌呐喊。
余庆成绩差劲,愁自己考试之后会挨揍,行,她把自己的卷子换给他,拿来他那空白卷重做一次。
对于余庆来说,这是个新鲜事。
灰姑娘学会认清形势、向他投诚了!
哈哈哈,斗了这么多年,她终于知难而退了。此战他胜。
欺负一个会反抗的弱鸡,余庆很有成就感,可当那只鸡变成个闷葫芦,指挥围着你打转,任你打骂绝不还手时,他这施暴者也顿时爽不起来了。
成吧,那就放过她。
看在她这么识趣的份上,哼,他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余庆默默后脑勺上的疤痕,心想自己可真是个大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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