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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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像兔子似的, 一举跃上甲板,都不用他扶。
义兴的轮船!蒸汽轮船耶!
兴奋劲儿暂时抵消了身边人的冷漠态度。
林玉婵兴冲冲地蹲下去摸甲板,又作势抱那个大烟囱。忽然又想起什么, 笑颜凝固, 问苏敏官:
“可是……可是洋商在集体抵制你, 不让华商拥有蒸汽船。就算你有了钱,他们又为什么会卖给你这艘……”
苏敏官轻声冷笑。
“是啊, 我这张脸已成外滩公敌, 谁肯卖给我船呢?”
这船上还有不少其他人。几个水手在维护,一个码头工在整理缆绳, 有人在往船舱里运货, 还有几个友商在参观,舱里不时传出啧啧惊叹声。
忽然轮机室内传出脚步声, 一个金发小伙子冲出来, 飞快地整理西装。
“林……”
维克多笑容满面, 朝林玉婵连连挥手,用力眨了两下眼。
林玉婵:“……”
这人怎么到处乱入?
苏敏官走上两步, 跟维克多轻轻握手, 冷淡地问:“我没拖欠你工费吧?”
维克多:“没、没有……可是林……”
“那你可以走了。合同到此结束。”
维克多愁眉苦脸地拽住自己这双脚, 不敢跑到林玉婵跟前去, 只得跟她悄悄抛飞吻,又用力眨两下眼。
“维克多·列文先生, 义兴船行临时总买办。”苏敏官语气平淡, 一本正经对林玉婵介绍,“任期一个时辰, 表现优异。”
洋商以华制华,雇中国买办去对付中国人。如今有华商照葫芦画瓢, 雇个洋人去刷脸,骗来一艘垄断蒸汽船。当卖方发现这洋人代表的居然不是外商,而是居然和中国人同流合污的时候,已然悔之晚矣。
无怪维克多满脸不高兴,一副丧权辱国的憋屈样。
林玉婵噗的一声,只见维克多一边磨磨蹭蹭往岸上走,一边还在朝自己挤眉弄眼,不多不少,又眨两下。
——“林小姐,如果你被这个恶棍绑架了,就眨两下眼。”
她想起维克多的话,忍俊不禁,轻声对苏敏官道:“他一定有很大的把柄攥在你手里。”
“至少他这么以为。”苏敏官没跟着她乐,朝维克多挥挥手,打发他走,“花了我二十两银子呢,计时工费比华人买办贵多了。”
维克多那日被苏敏官诈了一句“天香楼”,吓得一星期没敢出去浪,以为自己撞上了上海滩黑手党、远东的罗宾汉,走在路上觉得浑身针扎,只恐到处都是这老大哥的眼线。
所以当苏敏官找到他,让他做傀儡,代表义兴谈判轮船之事,维克多除了点头答应,不敢再说二话。
维克多调整心态,扶正自己头上的帽子,风度翩翩下了船。
跟苏敏官擦身而过时,维克多终于忍不住,侧身在他耳边说:“我今日可以向你卑躬屈膝。但你别忘了,你的祖国只能向我的祖国低头。苏先生,你的本事再大,也改变不了这一简单的事实。”
苏敏官眉目森然,过了许久,才冷淡地说:“我们是雇佣关系。你的膝盖并没有被我花钱买走,列文先生。”
维克多一时没懂他的意思,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苏敏官一言不发,走过那巨大的桨叶轮,进入操舵室。那上面摊着些船舶文件,有些被翻乱了。他一一收起来。
船是二手船,因他买得急,不及清理,室内还零碎遗著它上一任主人的痕迹:几处旗昌洋行的商标木牌,一排老旧的布告贴纸,缝隙里存着烟灰,浸水的箱子里泡着生锈的扳手工具。壁橱里还被美国水手藏了半瓶烈酒,倒着几个脏兮兮的玻璃杯。
但现在这船是他的了。一定要干干净净。
苏敏官慢慢收拾室内杂物,不抬眼睛说:“虽然银钱回本,但要雇有经验的水手和技师操作,燃料和维护费也水涨船高。而且利益相关的洋行也许不会死心,还会继续给我使绊。所以负债暂时还无法全部勾销,我会按照债务的优先顺序尽快还清。林姑娘,你参观也参观过了,应该对我的偿还能力放心。若没别的事……”
他自顾自说着,忽然觉得对面很久没出声了。余光瞟一眼,心里微颤。
小姑娘定定地看着他,脸色白得像秋月,眼眶周围却一圈红,而且那红色由淡及浓,扩散到眉梢边缘。薄薄的淡红双唇抿成一字,嘴角轻微抖动,极力忍着什么。
和她那日在渣打银行受了委屈后的模样如出一辙。
硬装出来的愉快和洒脱,好似细细洋火柴上的红焰,贴上他的满身冰霜,强撑着燃烧,终于耗尽了热量,只剩苦涩的黑碎屑。
只是她好强,不许自己人前掉泪,只是轻微别过脸去,随意看着墙上的管道木板,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苏敏官心中一阵难言歉疚,撕掉墙上纸屑,若无其事道:“我说的有问题吗?”
江面上邻船鸣起长长的汽笛,等那声音过去,室内只剩她轻微的呼吸声。
许久,她才压下情绪,细声说:“你不要对我这么凶。”
“我没有啊。”苏敏官立刻反驳,“我一直是这样说话的。”
“你对别人可以咄咄逼人,对我……”
“对你也一样。当初德丰行第一次谈茶叶订单的时候我就是这口气。”
他恶人先告状,抢着一口气说完,忽然想,如果自己对她,也能回到当年在广州初识,那点头之交的关系……
该有多好。
自从去年元宵节,不小心握了她的手,又或许是更早,从她自称小寡妇,他却没有勃然大怒、拨乱反正——也许从那时就开始越界。他居然一直任凭这危险的关系肆意生长,直到几乎不可收拾的地步……
果然是没心没肺的混蛋。
他忽然发现,她今日不是带着生意来的,全身上下没一丝侵略性。她穿着休闲随意的洋布小褂,一身素淡月白色,外面罩了活泼天青色小棉斗篷,好似只是节日出门看个灯。
一个善良的、十七岁刚过的南国少女。她今天不是来催债的,不是来巴结他的,不是来采访的记者,也不是像别的友商一样,心怀鬼胎来检视他的新财产。她纯是来分享他喜悦的。
苏敏官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也挑了块平平无奇的角落盯着,依旧是冷硬的语气,说:“林姑娘,抱歉以前一直瞒着你。在私德方面我不是什么善茬,最喜欢无端招女人,如今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要恨我,我无话可说。不过……横竖咱们还得继续做生意,钱钞上我还算靠得住,不会坑你,望你别一竿子打死……”
两人在有限的空间内离得最远,中间隔了一轮硬木船舵,上面还被不知哪个水手挂了个象牙十字架。半裸的耶稣在空中摇摇晃晃,慈眉善目的脸上挂满忧郁,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
林玉婵忽然觉得他这话似曾相识。就在去年,在义兴船行还弥漫血腥味的时候,她跟苏敏官剖白心迹,说,我在你眼里可能不太检点,但其他方面人品还是不错……
当时他怎么答来着?忘记具体措辞,反正挺通透的,让她茅塞顿开。
现在看来,也只是旁观者清罢了。轮到他自己,一团浆糊。
不就是终身不娶吗?有什么了不起,天塌下来似的。
如果他像个老夫子一样,因为摸过她的脚、看过她穿吊带裙就闹着要娶她回家,那她才要吓得有多远躲多远呢。
她上前,将那十字架摘了,也走到墙边,一点点揭那陈年旧纸。胶水粘得牢,撕时哗哗响,留下一道道白茬。
一边冷笑:“你不是跟红姑她们玩得很好?你不是还劝过我不要嫁人,免得财产落到别人手里?苏少爷言行一致,在我看来没有洗心革面的必要。”
苏敏官耳根一红,一脸凶相险些分崩离析。他轻轻咬牙,冷冷道:“我私心作祟,说着玩的。”
他确是很自私。当时只想着,你不嫁,我不娶,以后便能有经常见面的机会。
孰料人心贪不足。日子久了,便不再满足于“经常见面”。想要更多。
他唇边挂着满不在乎的冷笑,告诉林玉婵:“要想把嫁妆握在自己手里,也有些可行的操作。写几份文书合约,出点手续费的事。做漂亮了,寻常夫家便不会任意拿捏你。你若有这份心,回头我找些懂行的给你细讲。”
林玉婵正踮脚够一个旗昌洋行的木牌,差一点够不着,右手伸得快抽筋,闻言更是气得胸口疼,干脆跳起来一薅,木牌脱钩,甩在地下,当啷一声响。
这响声将苏敏官镇住了一刻。他觉得林姑娘也该震怒了,摔个东西算轻的,最好把他这衣冠禽兽扇几巴掌,然后一脚踢下水,算是还清他此前占的无数便宜。
她却意外的平静,吓了一跳之后,反而轻轻笑起来,捡起那木牌,顺手丢到窗外江水里。
“我当然不嫁人啦,尤其不会嫁你!你借了我八百两银子的血汗钱,你要是娶我,这债不用还了,当场一笔勾销!苏敏官,想得美。我谢你不娶之恩啦!”
一串话牙尖嘴利,一边说一边抽鼻子,不服气地瞪他,仿佛一定要在“惊世骇俗”上压他一头。
苏敏官先是一怔,几乎冲动问出来:“等我还清欠款之后呢?”
他好歹忍住了。她开始跟第二个木牌较劲,身高却还差着三五分。他怕她被钩子伤着,走到她身后两步远,一伸手,轻轻易易的摘到了。
冷不防,一只纤细的手爬上来,将他手腕握住了。
苏敏官牙齿咬出一声响。
他本来好好的,蛰伏在黑暗而舒适的深渊里,而这女菩萨没事闲的,拽着他乱渡!
她没回身,慢慢将他的手拉下来,轻声问:“为什么会起那个誓,能告诉我吗?”
她攥得紧,他也就放弃挣扎,冷漠地说:“人生苦短,嫌麻烦而已。”
知道她不会信,这谎话一点不走心。
果然,听她轻轻哼一声,转过身。
玲珑一张脸,细细一束腰身,只要他稍近一步就能拢在怀里。这是他的船,他的私人空间,钱货两清,窗外没人。
苏敏官站着不动,甚至做出不耐烦的口气:“满意了?”
但她没被这冷淡吓住,依旧很宽和看着他,说:“有件事我不懂。两个后生仔女,从陌生人到两夫妻,中间还有许多其他的关系。做熟人、做朋友、做很好的朋友……未必一定要走到最后那一步。你我不谈嫁娶,那无所谓,可你又为何非要把我推回到‘形同陌路’的位置上,我不开心。”
苏敏官静静看她一眼,一时间有些羞愧。
她心里不开心,嘴上就说不开心,坦率得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不似他这个心机深沉、算计人不吐骨头的黑心商。
有那么一瞬间,他卸下最外一层心防,低哑地问:“那,我应该把你推到什么位置?”
是熟人,还是朋友,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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