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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洋行花园里的花花草草被踩坏了一半,比楚南云上次带马仔来讹钱,更受许多摧残。

大门敞开,里面货架七零八落,值钱的货物通通不翼而飞。楼梯上也有不少脚印,伙计们垂头丧气,找到扫帚簸箕,开始一点点的搞卫生。

常保罗朝她拱手,苦着脸说:“林姑娘,你那里是不是也被搜过了?”

林玉婵一怔,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随后想起,以往不论谁来,常保罗都是等在店铺里,守株待兔的招呼。今日主动出门迎,却是第一次。

她笑道:“破财消灾,没搜出什么定罪的物件吧?”

常保罗心有余悸,压低声音说:“幸亏咱们反应快,提前收了些东西。否则我现在不一定能站在这儿跟你说话啦。”

林玉婵一瞬间想把保罗老哥的嘴堵上。警惕地看一眼旁边那陌生年轻人。

提前收东西这事不能关起门来讲吗亲!

旁边那文文弱弱的小哥反倒坦然,打量一下林玉婵,只说了两个字:“无妨。”

常保罗忙介绍:“郑观应郑先生,宝顺洋行见习买办,以前跟我们东家做过一段时间同事,又是他同乡。昨日我病急乱投医,联系了许多他的熟人,只有郑先生反应快,要来宝顺经理的担保信。他赶过来时,巡捕正在大肆中饱私囊。全靠他凭信喝止,今日少损失许多银子。”

郑观应点点头,算是确认了这番话。

林玉婵呆了那么两秒钟,屏住呼吸,轻巧一行礼,简略自我介绍:“容先生的合伙人。”

声音有些抖。

郑观应啊!

打死她也想不到,这位晚清四大买办之一、《盛世危言》作者、首提君主立宪的维新派改革家……居然是和苏敏官同龄的、文文弱弱的书生样。

被历史书上那白胡子老爷爷的照片误导了!

别的买办,为和洋人拉近距离,要么兜揣圣经,要么胸挂十字;郑观应却都没有。他只是腰间缀着个祈福香囊,贴百病不侵护身符,绣着黑白太极鱼。

真是有个性的大佬。

不过,有了昨天的李善兰、徐寿、华蘅芳打底,林玉婵今天骤识新大佬,居然能脸不变色心不跳,自己都有点惊讶。

只可惜,大佬还处于蛰伏期,没长出粗壮可抱的大腿。今日能帮上的忙也很有限。

郑观应给了她两个字:“幸会。”

然后转向常保罗,慢慢说:“我只帮到这。你们自通关节。告辞。”

他展开瘦弱的肩膀,朝全屋伙计礼貌拱手,然后出门。

林玉婵目送他的背影,肃立许久,才忍不住说:“果然不是一般人啊……”

常保罗不解:“怎么了?”

常保罗觉得,不就是个年轻的见习买办吗,论工作经验还没他多呢。今日来帮忙,也不过是热心而已。

林玉婵激动道:“当然不一般了!瞧瞧人家,惜字如金,沉着冷静,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别人看到我一个女子做生意都要多问两句,他见怪不怪,包容平和,这可不是普通人!”

常保罗扑哧一笑:“什么惜字如金?他说他昨天吃多了话梅,上火。”

林玉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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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后,林玉婵和博雅洋行里的伙计,已基本跑遍了可用的人脉途径。

常保罗推迟了自己的婚礼,亲赴一趟广东香山,赶在官兵之前,通知到了容闳的家乡亲戚——其实也都跟容闳许久没联系过,但为保险起见,也得千叮万嘱,若有官差讯问,什么可说,什么不可说。

林玉婵英文口语流利,当仁不让地跑了美国领事馆。吃了三次闭门羹。她锲而不舍,第四次终于见到个二等秘书,递了一封信,阐明“华裔美国公民被清政府无故扣押”之事。

然后那信便石沉大海。后来林玉婵才打听到,美国驻上海领事熙华德,此时正在休假。

她也给赫德写了封私人信札,请海关信差尽快投递。但赫德正在视察各地海关,此时也没电话电报,无法掌握他的行踪。这信何时能到,也只能看天意。

她甚至还给远在北京的文祥夫人递了封信。信里附送小林翡伦的一张熟睡照片,手腕上戴着小潘夫人赠的金镯子。名义上是通报弃婴现状,末尾简单提一句,上海广方言馆教材编纂者之一最近突然失踪,对同文馆的工作来说,是很大的损失。

另外,按照林玉婵索来的地址,博雅的几位伙计去拜访了李善兰,请他联络西学圈子里的朋友们,给容闳联名担保一下。

最后,林玉婵还突发奇想,找到了《北华捷报》报馆,想请他们写个“租界华人无故失踪”的新闻,试图用舆论施压。毕竟容闳也是报纸的资深订阅用户,偶尔也帮他们翻译个东西,算得上萍水交情。

但也许是她人微言轻,也许此事并无太大新闻价值,她等了一个礼拜,也没见此事见报。

也许,被排到下星期了?

也不知道哪条人脉能真正管用,只能“饱和式救援”,为了唯一的目标,不计代价。

……

到了第十五日,义兴船行派人来信,请她过来商议。

“林姑娘,”石鹏挠着头,有点不好意思,“你们博雅那位容先生,跟我们签了长期货运协议,去内地运茶——按约下个月就要再次出发。我们船队和人手都安排好了……”

林玉婵心里一沉,盘算片刻,果断道:“没法成行了。我们付违约金。先记账上。”

还好这合约是她和苏敏官谈出来的,一字字条款都细抠过,违约金并非天价,可以承受。

石鹏点点头,再次说抱歉,让人去取消合约。

“容先生怎么样?”林玉婵问。

“林姑娘可以暂时放心,”石鹏告诉她,“容先生如今被羁押在县城。你的钱使得够,官差没为难他,给了个单间,每天两顿像样的茶饭。”

林玉婵喜出望外,问:“是不是很快可以上堂开庭了?”

可既然石鹏问起运茶合约,大概说明,容闳短期内出不来。

石鹏摇头道:“姑娘忘了,三月份是万寿圣节,皇帝老儿生日,官府一月不理刑名,再急的案子都要暂时搁置。所以容先生怕是要在牢里多委屈些时日啦。”

林玉婵一怔,想起这档子事,气鼓鼓点头。

大清皇室就是特别爱过生日。同治皇帝过生日,全国衙门放假一个月,公事全部暂停,其实还算节制的。等以后慈禧太后过寿,那叫一个大操大办……

几乎把国家给操办没了。

石鹏又笑道:“姑娘出手慷慨,我也没给你省着——使了钱,衙门允他向外面递了一封信。我寻思你们可能需要串个供什么的。”

林玉婵赶紧道谢:“对对,是需要商量一下。”

她接过容闳的手写信。英文,字迹潦草,似是仓促写就,纸面上不乏修改涂抹。

没有客套,只三段文字。

首先,容闳表示自己坚决不认这莫须有的罪,誓和腐败司法抗争到底。

林玉婵苦笑,把这意思对石鹏翻译了,然后又塞给他一百英镑钞票。

要抗争,没银子怎么行。

第二,容闳提了十几个人名,请林玉婵通知常保罗,让他一一进行拜访,请这些人为自己求情脱罪。

林玉婵略看一下,心里有数。这十几人里,有李善兰、郑观应、赫德、美国领事熙华德……半数他们已经主动联系过了。另外一半,让博雅的人分头通知即可。

第三……

林玉婵看完这第三条,脸色微微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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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先生在信里说,谢谢我们这段时间为了帮助他而做的努力,”博雅总号里,林玉婵坐在她专属的绿皮小沙发上,其他伙计也都围一圈坐了,开着通气会,“他知道我们在外面一定花销不少,他很担心博雅洋行如今的财务状况。”

容闳的手写信放在小桌上。林玉婵面色凝重,慢慢读出信里的内容。

博雅总号里的全体工作人员,从经理常保罗、账房赵怀生,到跑街打杂的老刘老李,一个个也神态凝重。常保罗轻微地摇摇头。

容闳被捕的这段日子里,众人除了跑熟人跑门路,还是在尽力维持商铺的正常运转。总号这里本来生意清淡,损失倒也不大;林玉婵的虹口分号却一直生意红火。容闳出事以来,她只是停了零售,但已有的订单一点没耽搁。一边跑关系,一边跑作坊。茶叶一筐筐出炉,准时送到大小客户手中。

人人都注意到,林姑娘最近睡眠不足,眼里红血丝一道道,眼下一团乌青黑。好好的妙龄少女,脸色倒像个临时抱佛脚、夜夜悬梁刺股的傻秀才。

常保罗为难道:“我们这里虽然还能暂时支持,但很多合约订单贷款之类,都需要东家签字许可。如今他人在牢里,这些合约面临中断,得付巨额违约金。”

林玉婵点头。

“容先生也料到这点。”她语气有些苦涩,慢慢说,“他在信里表示,不管他被定罪与否,博雅的生意怕是都难以继续。请我将他的商铺尽快处理变现,得到的现款,可以用来弥补我们之前的刑诉花销。”

话音一落,众人的神色一下子沉重起来。

都知道,容闳的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

我大清自有国情在此。“人权”是什么鬼,不存在的。

官府可以随意处置平民,传唤、拘押、坐牢、甚至父母官换届,就此把你忘在牢里……有时候一个冤狱几十年,出来后,亲友全死光,人生全荒废,也只能是自认倒霉。

以前也有不少类似的案子。一个寻常商人,惹上了刑狱,通常是立刻让儿子挑大梁接班。如果他还没有可以掌家的子嗣,那么他的产业要么迅速被对手侵吞,要么转手到族人手里瓜分,要么他足够幸运,有个不离不弃、且深谙理财之道的夫人,在艰难时支撑大局,等他平安归来。

容闳光棍一条,族人都远在广东。他做出“处理商铺”的决定,也是深思熟虑后的无奈之举。

但伙计们立刻注意到,那信上的一处措辞——

“林姑娘,”常保罗惊讶地说,“东家说,请你帮忙变卖商铺?”

“你”字咬得格外重。

林玉婵轻微地向下抿着嘴角,神色温和而坚定。

“这确实是他的字迹。”

在那张潦草而凌乱的手写信中,容闳对处理商铺的人选,其实有过数次修改。可以看出,他开始写的是“请我的家人”;随后大概是觉得时间上不允许,于是划掉,改为“保罗”;等墨迹干透,他又再次改变主意,划掉“保罗”,缝隙里写上三个字:

“林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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