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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流程一气呵成,伙计们个个虎虎生威,一脸帮派大哥相,比那小偷还像坏人。

时局不稳,官府吃闲饭。“文明行商”是奢望,打击恶人只能靠自己动手。

岸上的人惊吓了片刻,赶紧检查自己财物,发现都在原位,这才松口气,笑道:“这偷儿真是不长眼。义兴的船,那是敢跟土匪对打枪子儿的,都上报纸了!嗐,偷谁不好,太岁头上动土。”

苏敏官忍不住一笑,伸手轻触肋下。炮弹弹片的伤痕还在,淡淡的,几乎看不出。

他望向亲友送行的通道。那里面人已不多,隔着栅栏,依依不舍地跟上船的亲友挥手。

没有他熟悉的面孔。

她现在忙着赚她的棉花钱,难得春风得意一回,也有大老板的风范了。

不是轻易能约出来的。

他自己业务繁忙,以前不也经常害她久等。

船副江高升朝他招手:“老板,过来啦!要关闸了!”

苏敏官失望地戴上风帽,向轮船方向走去。

他觉得自己也挺可笑。当初她一点点学商,稚嫩地跟他讨价还价,他舍不得剥削过甚,从来都是手下留着三分情。她从他这里免费偷师,他也睁只眼闭只眼。看着她一点点给自己拼身家,不是也自得其乐。

见她生意日渐做大,他虽然嘴上敲打,其实也自鸣得意,一厢情愿地觉得,他教出一个机灵的小徒弟。

如今小徒弟翅膀硬了,能单飞,而且飞得远,他不是更应该高兴。

他登入闸门口,绷着面孔,叫过留守的石鹏,递给他一个小包裹。

“待会给林姑娘送去。”

石鹏一怔,随后别有用心地朝他一笑。

“等你回来自己去送行吗?”

这半路空降的后生小舵主,自己业务不太精,切口都背不全,老张罗着要改,简直成何体统。石鹏对他有种老父亲似的操心,觉得他在时代的巨轮上有点飚太快,最好有个稳重的姑娘给他定定心。

不明白他矫情个啥。明明每次林姑娘造访离开,他嘴角都带着一晚上的笑。

就这,友商们还说他城府深,喜怒不形于色?

石鹏等了一阵,没等到答案,心里给苏敏官点个蜡,又退而求其次地问:“那,送的时候,留什么口信?”

苏敏官检查船舷护栏,帮着船工解开缆绳。

“不用。她知道……”

“我知道什么呀?”

忽然,银铃般的小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怎么不直接给我呀?”

苏敏官声音停滞,慢慢的,眼角溢出惊喜的笑意。

石鹏比他还高兴。包裹往他手里一塞,拽开大步走人。

“我看店去了!老板放心!”

苏敏官觉得有些恍惚。林玉婵跟他并排站,脚下一个大包裹,靠着船舷栏杆,闲适自若地看着他。她戴了低檐的洋布帽,穿一身瘦长的灰色男式短褂,一襟中分,很好地掩饰着自己的性别。

苏敏官呼吸骤然急促,突然怒形于色,唤那验票的:“怎么放进来的?”

亏他在送行通道等那么久。这丫头走后门!

林玉婵忍俊不禁,拉过他衣袖,拖长声音道:“苏老板别错怪人。我持票上来哒。”

苏敏官万分惊愕,从她手中接过一张皱皱的手写船票。

没错,带着义兴账房助理的签名。

呜的一声汽笛响。轮船解缆,黑烟喷出,缓缓驶向吴淞口。

甲板上的风一下子大了起来,吹得她额角碎发乱飘。

“我昨天就想告诉你,谁让你一个劲儿把我往外赶。”她眼中带着狡黠笑意,一只水鸟从她身边俯冲而过,“花了我三倍票价呢。苏老板,建议你控制一下黄牛炒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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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呆立了两秒钟,茫然看着水面上白鸟腾飞,嘴角慢慢翘起,脸颊爬上一抹淡红。

他努力绷着脸,冷着声音,淡淡道:“你不做生意了?”

“生意可以交给手下。”她原话回敬,“我昨天说的话你都没认真听,是不是?”

她昨天说什么来着?苏敏官很确定,自己每个字都记得住。但此时此刻,竟一个句子都想不起来。

只记得他各种威逼利诱,这死妹丁一点也没有留恋的意思,害他郁闷了一夜。

林玉婵看着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儿,捂着脸,简直要笑疯过去。

“哈哈……嘻嘻嘻……”

她觉得昨天自己暗示得很明显了!

谁知他一根筋,非要她表态“舍不得,很想你”,想个讨糖的小孩,讨不到还生气,还哀怨,以为她钻钱眼儿,被棉花迷了魂,那眼神若是带温度,早就把她冻成光明大冰砖。

那时她口袋里已经藏着船票了,硬要她上演离别大戏,她演技不够啊。

苏敏官不敢太放肆亲近,深深看着小姑娘的双眼,低声道:“你知道这船是去哪的吧?”

可不是黄浦江一日游!

“知道。申汉航线,下一站镇江,然后仪征、芜湖、安庆、九江、武穴、汉口。来回一个月。”林玉婵指指自己脚下行李包,冷静说道,“前一阵上海的棉价异常,我怀疑是洋商在操纵。他们在各大开埠港口都有办事处,相互联络迅捷,大有操作空间。我打算实地去访一访,看到底是哪些人在捣鬼。不弄清楚这些,我们中国商人只能被动等待价格波动,我的生意做再大,心里也不踏实。

“况且,拘泥上海一处,视野局限太多。我做茶叶做棉花,从没真正去过内陆原产地,总觉得缺点什么。我总得出去见见世面。”

她有条不紊地说完,绽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悄声道:“所以你送了我什么好处呀?给我看看。”

“年轻女仔一个人出门,我看你胆子可以。”苏敏官板着脸,藏不住笑意,“你在几号房?我送你去。”

林玉婵理直气壮答:“义兴船行是业界公认最安全,连个小偷都混不上来。我才不怕呢。”

苏敏官翻开她手里的船票,再瞟一眼,脸色乌黑。

“……三等舱?”

林玉婵无奈:“黄牛手里的票也不多呀。就这,还是我加价抢来的。”

苏敏官哭笑不得,揽过她转半个身,面对甲板。

“林姑娘,三等舱船票不卖给女客。女客只能去头等舱。”他说,“哪个黄牛卖你的票?给我个名字。”

林玉婵诧异,不满地回头:“这是歧视!”

苏敏官无奈,指着那几乎摩肩继踵的甲板旅客:“一个月,男女杂处成这样?……抱歉,我不想吃官司。”

我大清自有国情在此。哪个船老板敢让男女乘客一起挤通铺睡觉?万一出点风化案件,巡捕官兵还没找来,愤怒的民众得先把他挂船头,示众三天三夜。

况且这年头,有旅行需求的女客极少。出趟远门花销大,为名声,为安全,家里也会稍微加点钱,让她和婢女单独有一间房。

只有林玉婵这个对大清国情稍微有点迟钝的憨憨,才会眉开眼笑地从黄牛手里接过三等舱船票。

她无言以对,气鼓鼓地看着江上水波。

苏敏官轻轻拍她肩,“早跟我说呀,我给你留一张。”

话没说完,看到她倔强的脸色,就明白了,笑着叹口气。

林姑娘总是那么好强。公事公办,不想占他这个便宜。

他说:“我叫人去给你问问……”

话说一半,自己也觉没希望。头等舱的客人非富即贵,又有不少女客,哪个肯换三等舱?

这时船工唤他,说头等舱有西洋太太语言不通,正闹别扭,大家的洋泾浜英文不管用,请他救个场。

苏敏官皱了眉,斥道:“不是发了课本让你们学么?回程就考试,不通过扣奖金。”

但也得去。他抱歉地看了林玉婵一眼。

大半的船工水手都认识她,叫个人嘱咐两句,先照顾着。

林玉婵反倒朝他轻松挥挥手,央水手清空一个长椅,坐下来看风景。

头一次坐船游长江。来到大清以后,终于有机会出门旅游啦!

——当然,是带着考察任务的。不过离镇江还有一日一夜的水路,路上好风光,就当给自己放一天迟来的假。

甲板上人多,大多是三等舱的散客,不愿意闷在下层统舱,于是花一角银元租了竹席,席地而坐,打开随身包裹,开始吃喝。

江浙一带,太平天国大势已去。李鸿章招募外国兵勇,编为“常胜军”,带着高精尖□□火炮,一同围困着苏州无锡;洪秀全也早就被曾国藩的湘军困在了江宁(南京),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长江水道开始恢复正常通行,不少滞留上海的居民,都有迫切的回乡需求。

乘客们小声议论时局,都道长毛逆匪时日不多,这连年的战乱总算要结束。

秩序还算不错。茶房在兜售茶水小吃,水手们从一张张竹席间穿梭而过,训练有素地操作那巨大的帆和汽轮。

林玉婵吹了一会儿江风。茫茫水雾中,吴淞口炮台若隐若现。她眼角一弯,攥紧自己手包。

甲板上的乘客们都在吃东西聊天,竹席上摊着水、黄酒、花生米、卤鸡爪……颇有后世绿皮硬座火车的架势。

林玉婵早有准备,包里摸出茴香豆。

还没吃两粒,忽然身边一暗,长椅旁坐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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