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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白给,成全一下老和尚的自尊。

乐真老和尚眉开眼笑,打个手势让他俩跟上,然后踩着残破的碎石路,轻车熟路地走到另一个坍塌的小屋里。那屋里有张积灰大木桌,乐真老和尚熟练地从桌脚柜子里摸出一个破签筒。

里面竹签不全,只有寥寥十来支。

“摇一个嘛。你们谁来?”

乐真老和尚盛情邀请。

苏敏官压根没动。

林玉婵笑着看他一眼,捧起签筒。

迷信是不会迷信的,图个好玩而已。

乐真老和尚煞有介事地指挥她:“摇的时候手要稳,心里想着一件事,心诚则灵,不要贪求妄愿……”

咔哒,一支旧竹签掉落在面前。

乐真老和尚拾起来,眯着眼看了好一阵,又端详一下眼前这一对年轻男女,微微笑着说:“万事皆合意,只是不要急。命里该有总会有……”

林玉婵听着这模棱两可的解签,暗暗点头,觉得这道理虽滥,倒是不假。

谁知乐真老和尚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告诉她:“只需心诚礼佛,在家静心调养,莫要多出门走动,福气自然可来。前胎生男则生女,前胎生女则生男,初胎必生男,女施主放心……”

林玉婵还在跟着点头,闻言差点一口气憋回去。

她飞快瞥一眼身边那个断子绝孙的坑爹货,怎么听怎么觉得老和尚在一顶顶给他送绿帽。

“大师,我……我不求子哈。”

乐真老和尚有点耳背,听两遍才听懂,迷惑地看了看她。

这种成双结对来寺庙里上香的,十对里有九对都是来求子的新婚小两口。剩下一对,那是求子多年的老夫老妻。

这两位缘何不感兴趣?

想了想,又眯眼看了看这姑娘年纪,恍然改口:“哦,求姻缘是吧?贫僧着急了,哈哈啊。施主听好,若要事成须速早,不然迟慢守寒年,勿贪富贵及门第,勿使琵琶向别船……”

林玉婵心想,这老和尚出家之前肯定是算命的,而且是妇女之友、知心大哥哥那款。

二十年前的金山寺里,乐真和尚的求签摊位,必定是寺院创收之明星。

“不不,也不求姻缘……让我想想……”

她想,我该求什么呢?

老和尚更想不通了。一个年轻女子,不要姻缘不要儿子,她还能对什么感兴趣呢?

忽然,恍然大悟,笑呵呵看着苏敏官,“官位自然财禄进,安居右庆庆时年,有日夺身腾碧汉,方知志气此时高!小伙子好好读书,日后封妻荫子,别亏待了相濡以沫的……”

苏敏官礼貌一点头,拉拉林玉婵袖子,起身就走。

她忙攥攥他手指,双手撑在桌上,对老和尚道:“求事业。”

乐真和尚扶脑门,平生头一次,觉得这钱真不好挣。

一个妙龄女郎而已,她能有什么“事业”?

然而他修为高深,也不能多问,想了想,摇头晃脑开始瞎掰:“阿弥陀佛。鹤在笼中内,鱼游于釜中。秋风秋月起,移岭过前冲——女施主切记,凡事正途难成功,偏途可侥幸得意也……”

林玉婵听一耳朵莫名其妙,赶紧连声称准,终于把乐真老和尚哄出满意的笑容,收了那几块银元。

乐真老和尚眯眼微笑,眼中看到亭台相连,殿宇起伏,漫山金璧。在悠扬的诵经声中,年轻的后生男女悄声嬉笑,心猿意马的小和尚避之不及,合十快走……

老和尚低头,看到一筒破旧凌乱的竹签。刚才那小姑娘摇出来的签,其实已经被烟火熏得乌黑,刚才明明白白看清楚的签诗,忽然一个字不剩。方才他随口胡诌的解签之语,也忽然忘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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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成功布施银元五块,神清气爽,找到瘸腿的乐净和尚——金山寺老僧里唯一一个还算清醒的——跟他细讲了雇佣短工时的注意事项。

乐净和尚静心想想,要保全寺内古物,怕是也只能听从这女施主的建议。遂连连合十,答应她一定尽快将宝贝藏好。

林玉婵又灵机一动,要来纸笔,用英文写了几行字:

“您的捐款帮助佛寺尽快重修”、“命运占卜非常灵”、“敲钟带来好运,一块银元三下”……

指点老和尚贴在功德箱、竹签筒、破钟附近。

“您酌情使用。再有洋人来访,不能让他们白玩。”

虽然一下子拉低了金山寺的格调,把个千年古刹变成了捞钱旅游景点,但按照她的经验,许多洋人居高临下,对中华文化的理解就停留在这种市侩肤浅的阶段,应该很吃这套。万一碰上个不差钱的傻白甜,能给寺里增加不少收入。

跟救命的银子比起来,让洋人稍微误会一下又何妨呢。

她又胡思乱想:这些英文导游牌若是留存一百五十年,不知道会不会变成网红文物,成为镇江佛教界与国际接轨的早期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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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路上,清霜苔藓布满石阶断面,比上山更是难行。两人默默无言,专心看路。

将她抱下一段小崖的时候,苏敏官忽然低声说:“阿妹……”

林玉婵知他还在介怀那老和尚解签时的话,轻轻一笑:“别放在心上。”

老和尚以常理揣度,谈论着寻常人最关心的几样话题。却不料这些所谓人生大事,是早就被他扔进人生垃圾桶的。

逆流而行为什么艰难,就是因为身边不但没人助力,反而时时刻刻有人在耳边提醒,告诉你到底有多怪。

苏敏官轻轻咬嘴唇,捋平她几根不听话的头发,改口:“谢谢你。”

他想说的是对不起。让我耽误了你。

一个人有怪癖不怕。身边自有人热心纠正,热情无私地把你推回正常的生活轨迹。

就怕两个人抱团逆反,互相从对方身上汲取能量,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他轻轻抚弄她帽檐下的发辫。小姑娘其实是很招男人喜欢的。若没他,她早就可以给自己寻个安稳的生活,心安理得做某个人的太太,不必像现在这样,连乘船出远门都束手束脚。

但按照以往的经验,苏敏官也知道,“对不起”三个字说出口,必定换回她一连串轻描淡写的回应,也不知是真豁达还是假大度,看似十分迁就他。

他不由猜测,难道她是爱他昏头了?也不像啊。

或许,是在等他毁约弃誓,出言求娶么?

他不敢问。只怕多问一句,就会打破这个脆弱的默契。

于是只能说,谢谢你。

林玉婵觉得这个谢谢有些突兀。都快一年过去了,本以为他早就放下包袱了呢。

她真的不介意一直做男女朋友呀,他怎么就不信呢!

想了想,给他一个小小的拥抱。

两只小毛驴还乖乖地拴在远处。史密斯终于贼心暂歇,回船上去了。

只是江水上涨,河滩的路愈发泥泞湿滑。本来若隐若现的栈道不知被谁踢翻,木板四仰八叉地泡在水里。

林玉婵不忿道:“肯定是史密斯踢的。让咱们走一脚泥。”

那也没办法。苏敏官干脆弯腰,直接把她横抱起来,轻轻软软一小团,自己在石块和泥滩中稳步而行。

林玉婵害羞,低声抗议:“我又不瘸。”

苏敏官恍若没听见,低声一笑,反倒把她往胸前拢得更紧些。

小姑娘跟着他,没有什么风光名分,这点福利总少不了她的。

只是走两步,鞋子眼看就要泡水。林玉婵一转头,建议:“走那边!那个崖下山洞口有路,你看。”

苏敏官于是顺着走过去,抬眼打量,笑道:“那是法海洞。相传古时洞里盘踞白蛇,法海赶走白蛇,占了这个洞开山修行,才有后来的金山寺。”

林玉婵跟他抬杠:“跟戏里唱的一点不一样。”

苏敏官低头解释:“大家都喜欢白蛇,不喜欢法海。”

她笑问:“为什么?”

“嗯……”这题有点难,他想了想才说,“白蛇是靓女。法海是老和尚。”

“错。”林玉婵抬手点他鼻子,“因为白蛇追求爱情和自由,而法海代表残暴专`制反人民的封建卫道士。”

苏敏官微微凝眉,思考片刻,道:“我怎么觉得这是某种考卷的标准答案?”

林玉婵捂脸失笑,从他怀里跳出来,跑向法海洞。

洞口果然有残缺的石板路,多绕半里,就能回到栓毛驴的地方。

“‘凡事正途难成功,偏途侥幸可得意’——你看看,那老和尚还是有两下子的嘛。知道我们要绕路。”林玉婵笑着探身走进去,一面自语,“好小哦,法海当年一定是个死宅……”

苏敏官捡片树叶,原地擦鞋,一边闷笑,重复她的绕口令:“残暴专`制反人民的……唔,封建卫道士。”

她在洞里一声小小叫:“苏……”

不知发现了什么好玩的。

苏敏官待要回应,突然脸色一变,听到那洞里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撞倒在地。

他丢下树叶跑进去,身形定在洞口三步之外,脸色刷白。

小小的洞里竟然不止一个人。一个满身脏污、头发乱如狮毛的彪形大汉,将瘦小的姑娘勒在身前,气喘吁吁地扼她的咽喉。

洞内石板香案碎裂,几枚陈旧的铜板嵌在石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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