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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混乱中, 苏敏官拨开人群,高声叫道:“大家都别慌!无妨!靠港手续上出了点问题,安庆码头以为我们是外国船, 因此命令江中停靠, 会派巡船接人进城!”

船工们训练有素, 在最初的惊慌过后,分头立在船舷甲板, 挡住梯`子、绳索、和关键出口, 拉住那些往操舵室里乱跑的乘客。

苏敏官:“诸位稍安勿躁,看好自己行李!”

这最后一句话总算起了点作用。乘客们赶紧原地立正, 抱好自己盘缠包裹, 生怕有人趁乱偷东西。

“船坏了”的谣言终于慢慢熄火。

船行紧急派出代表,和码头方面商议, 派巡船来接乘客。

这也是正常操作。虽然有点麻烦。

那些不准停靠开埠港口的外国轮船, 要上下客时, 一般也都是抛锚江中,再放下梯`子, 让乘客拎着行李, 下到码头的巡船上。

乘客们不免有点怨言, 但眼看到港在即, 大家下船心切,也只能接受这个安排。

船工们说着好话, 陪着笑脸, 帮旅客们扛着大包行李,一个个下了舷梯。

轮机室通风完毕, 苏敏官召集船长船副水手长,扶着栏杆, 看着底下那冒着烟的机器轮组,脸色严峻。

西洋人的机械也不是百分之百靠谱啊。

当然,是机器就会有故障。曾有华商搞来报废的西洋蒸汽机零件,自以为研究透彻,照猫画虎造了同款,然后野心勃勃地开厂,试图用土制机械降低成本,结果弄出爆炸案,死了几十口。

相比那些最初代的蒸汽轮船,露娜的性能已经算是非常出众,一路上驾驶体验十分丝滑,让那半途加盟的老船长都赞不绝口。

如今也掉链子。

有人试探建议:“等老轨病愈,让他回来修修看。”

苏敏官还没发话,其余船工七嘴八舌的怼:“老轨还在医馆里昏着。咱们明天就要出发,若延误,客票里都是有保险条款的,赔也赔死咱们!”

当然,不至于赔死,但大家这一趟白干,是八九不离十的结局。

门轴一响。林玉婵拨开“闲人免入”的牌子,慌慌张张跑进来。

“出问题了?”

连着航行几日,就连反射弧绕地球一圈的江高升也能看出来,她这“三等舱普通乘客”在老大心中的地位。

大伙纷纷让道。

苏敏官点点头。

“乘客暂时安抚住了。”他语气还算轻松,“没散架没炸膛,修一修就好。”

其余船工面色凝重,看到自家老板临危不乱,也稍微定了心,问:“老轨还都在城里抢救,凭咱们这些管轮下手,能修么?”

苏敏官取下挂在墙上的英德双语操作手册,微笑着招呼:“阿妹,过来,一起进步一下。”

林玉婵窘迫。偏偏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又红又专,除了她,没人听出弦外之音。

其余人立刻起哄架秧子,纷纷佩服道:“是了,林姑娘也懂洋文!大家群策群力,不愁弄不明白!”

林玉婵苦着脸,接过手册。

超纲了小白同志!

这操作手册里少量未译出的部分,对她来说如同天书。本来只为打发时间,谁知现在他就来查作业。

不过这手册里,大部分内容她还是能勉强跟上的。她大大方方拉个凳子,跟众船工凑一堆,开始一步步排查。

……

晚饭时分,开始有乘客抱怨。

天气寒凉,以往凭着蒸汽锅炉的余热,可以让船上客人稍有暖意。

今日锅炉全歇,舱内冰冰冷,金属板传递着长江水的寒气。

屋漏偏逢连夜雨。史密斯不知从哪冒出来,带着几个头等舱的洋人华人,冲到操舵室门口闹事。

“我们都听说船坏了!死人了!延误了!要索赔!这是保险条款里白纸黑字写的,要十倍船票价格索赔!”

寻常船工劝不住。苏敏官亲自出去摆平,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他心平气和问:“你们亲眼看到船坏了?”

史密斯一怔,没想到这个一直跟他暗地里不对付的中国年轻人居然是义兴老板。但此时他意在索赔,也就不跟苏敏官算旧账。

史密斯跟身边几个洋人同胞使个眼色,冷冷道:“船没坏,为什么停在江心?为什么锅炉熄火?哼,我们又不是那愚蠢的中国人,我们都懂科学,你们别想随便糊弄!谁知道你们从哪搞来的破船,既然拿人命当儿戏,就别怪我们付诸法律手段!等我们上岸就找领事馆!你们不赔钱别想罢休!”

苏敏官眼角闪着冷光。管他的露娜叫“破船”?

他微微一笑:“几位稍安勿躁。就算要找领事馆,也得等航到汉口再说。轮船日常检修是正常操作,明日照常起锚航行。诸位有什么要上岸购买的饮食杂物,赶快吩咐茶房去买。晚了城里就宵禁了。”

众人见他通情达理,说话头头是道,也有点拿不准,迟疑着点点头。

“明天一定会按时启航?”

苏敏官滴水不漏地答:“除非遇到官方阻碍。那样我们也没办法。”

乘客们购票的时候都已经签了协议,只有船工失误导致的延误才可赔付。如果是大清朝廷效率低下导致的延误,那就只能自认倒霉。

这些风险,乘客们也都有心理准备。都是头等舱的体面客人,只是被史密斯拉来凑热闹,也不好吵得脸红脖子粗。于是说了几句客气话,也都先后回舱。

苏敏官收起笑容,口干舌燥。

安抚完二三等舱,又要安抚头等舱。他一张巧嘴不够用的。

一时间赌气想,下次不搞客运了。起码货物不会跟风落井下石。

但话说回来,也就因为他是华人船运,乘客们才敢哗然抱怨,跟他出言不逊。要是换了外国轮船公司,乘客们自然会小心谨慎,就算遭到各种不公待遇,也不敢跟洋人船主吵架。

谁让中国人好欺负呢。

苏敏官不气馁。他大概天生就是收拾烂摊子的命。

刚要回到轮机室,忽然又有船工截住他。

“老大……船工宿舍里那些半路上船的妇孺,好像要乱起来了,说什么妖怪作祟……好多孩子都哭……万一那哭声传到上面,咱们不好解释啊!你快去看看……”

苏敏官蓦地头大,严厉问:“不是让洪春魁管着她们吗?”

还妖怪作祟。这些太平军迷信成这样,是怎么在连年征战中活下来的?

船工也扶额:“春魁兄弟自己都吓趴了,我们正安慰呢。”

苏敏官:“……”

洪春魁也白长那么大块头,脖子以上纯属摆设。当初就该多揍他几拳,把他脑子里的水控控。

算了,哄小孩去。

……

身心俱疲半小时,按下葫芦浮起瓢,总算把整艘轮船安抚下来。

淡淡的夜幕笼罩长江,映出点点星光。

轮机室里气氛凝重。

地上摊着大大小小的修理工具,几道铁门大敞,露出密密麻麻的管道和组件,那是蒸汽引擎的血管和五脏六腑。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一个赛一个沮丧。

“常见故障都排除过了。老大,兄弟们都尽力了。”

本来都不是专业人才,有的人大字都不识两三个,就算对蒸汽引擎的运作略知皮毛,但也都所知有限,没有系统性地学习过。

所谓术业有专攻。西方社会拥抱资本主义经济法则,更是强调分工和专业性。

蒸汽轮船的构造复杂,隔几年就更新换代。就算是轮机长“老轨”,也不能拍胸脯说通晓其全部奥秘。

今天大家抱着本刚译好的操作手册临时抱佛脚,凭着朴素的常识和直觉摸索,找不出任何明显的破绽。

不少人通过维修通道,爬进狭窄的管道间,衣衫上满是油污,一张脸蹭得花花绿绿宛如窦尔敦,一脸无奈地瘫着喘气。

“多谢大家。”苏敏官点点头,把方才的焦躁压回心底,声线沉稳,说:“还有一夜的时间,谁都别慌。最坏也不过多滞留几日。赔偿什么的,咱们也不是泥人儿,那些洋人想从咱们手里抠钱,也让他们掉层皮。”

众人都知自家老板有手段,听到他胸有成竹的话,再次定心。

苏敏官打量一下黑漆漆的机器,弯腰从箱子里拿出油布罩衣。

自己上呗。

在大清国做生意,谁还不是个全才。

他刚要穿衣,忽然动作停滞,四处扫一眼。

“林姑娘呢?回舱了?”

大家忽然都哑了,互相看看,最后选出个代表,低声下气道:“兄弟们没用,怕是到明天也修不好这船。林姑娘着急,让我们安排舢板,去安庆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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