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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官霎时打了鸡血,叫道:“姑娘莫慌!老子叫人来抓贼!”

说着拔腿就跑。

抓贼是次要。那憨憨姑娘可亲口说她丢了银子。是了!她刚才腕上还戴着个银镯子,现在袖口空荡荡,没了!

这姑娘穷不了,丢的银子也不会是小数目;到时夺来还给她,少个十两二十两的,她肯定也不敢讨要。

这是官兵们多年的职业经验,已经渗透进血液,形成本能。脑子都不用想,一双腿已经飞速倒换,去追那不识好歹的财神贼。

只可惜,毛贼轻功卓越,在汉口老城区里闪转腾挪,府署、鼓楼,官署,书院,寺庙……全都遛了个遍,最后静悄悄消失在空气当中,只留一众官兵弯腰捂肚,互相埋怨。

……

林玉婵三两步攀上舷梯。

汽灯下,苏敏官面色潮红,微微喘息。她笑着递个手帕给他擦汗。

苏敏官含笑看她一眼,把镯子重新戴上她手腕。

她不满足:“小少爷,退赃啦。”

苏敏官轻轻白她一眼。她穿着小号的丝绸男衫,戴着他的帽子,佩着他的腰带香囊,腕上挂着他送的手镯……

把他的家当都穿身上了,还叫他还钱?

他余光一扫,严肃叫道:“春魁。”

这洪春魁也真是让人头疼。说他无能吧,人家号令过千军万马,取过不少清军将领首级;说他办事牢靠吧,几次三番,最后关头马失前蹄,差点折在不起眼的细节上,还得让别的机灵人替他收尾。

归根结底,是这老哥习惯了大格局叙事,而在日常细微之处,有点不拘小节。

人无完人。最起码逃民已经平安走了。露娜船上的定时`炸弹一个个卸掉,苏敏官觉得身上轻了两三斤。

洪春魁已经候在旁边。对于自己的日常掉链子,表示深切的反省。

“小的在。舵主大恩,如今功成,小的以前有得罪过您老人家的地方,如今任凭处置,决不食言。”

苏敏官嘴角浮起轻微的冷笑,尖刻地回一句:“有本事别当着林姑娘的面说这话。”

明明知道林姑娘心软,肯定不会说出“那你去死”的话,这态度表得一点诚意都没有。

洪春魁老脸一红,摸摸长出毛茬的脑壳,讪讪一笑,朝林玉婵一揖到地。

“姑娘饶我么?”

林玉婵虽然在他手底下受过惊吓,但事情已过去多日,她心里早就没阴影了。

她问:“你不和你的同伴们一起走,打算留下了?”

“如果舵主赏脸。”洪春魁不卑不亢地答,“义兴已将上下游官兵打点妥当,这条逃脱路线已经证实安全。如果只用一次,未免可惜。春魁斗胆提议,下次申汉航线依然可以夹带军民兄弟,按照这次的规矩,一百两银子一条命,不亏兄弟们的。”

林玉婵轻轻抽口气。

洪春魁也真敢想!

苏敏官也微微惊讶,随后拂袖往舱里走。

“照你这么说,城内难民有贫有富,你统一定价一百两,大有赚差价的空间。春魁兄弟,我很喜欢这个提议,但我手下兄弟未必答应。”

洪春魁连忙追上,解释道:“兄弟没有这个想法!只想救多一命是一命,至于金钱交易……”

他顿了顿,没好意思说出口:之所以提钱,还不是看出你们这群船老板唯利是图,白担风险是一定不肯的,这才投其所好,提一句而已。反正江宁城内的物价已经贵到离谱,这点救命钱不够换几斤老鼠肉。真等城破之日,性命都没有,要钱何用。

他换了个说法:“那也是给兄弟们疏通关节,贿赂上下,弥补轮船的客票损失。我们虽然没出息,但也不至于白白拖累你们。”

长期困守孤城之人,看银子不如一碗饭亲,万贯家财也买不来自由。洪春魁还没完全摆脱这种心态,因此今日偷渡之事一成,就大胆蹬鼻子上脸,提出继续合作。

苏敏官停住脚步。

“既如此,大伙开会商议一下吧。”他还是保持着平淡的语气,忽然回头看一眼林玉婵,“白羽扇姑娘,一起议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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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晚上紧急磋商的结果,船上义兴成员一致同意,若局势允许,在轮船正常客运的同时,从江宁夹带难民出城,并收取适当酬劳,弥补成本和风险。

此外,被营救出城的难民,都要加入义兴网络,日后不管在哪落脚,都得互相帮扶。

这种“又收钱又做好事”的机会不常有。苏敏官拍板以后,大伙兴致勃勃,拉着洪春魁喝酒。

“洪兄弟,以后你跟着我们老板混,强似自己小打小闹的闯江湖!咱们是不像太平军兄弟那样,轰轰烈烈造反杀官,可我们做事也对得起良心,你以后就知道了!”

洪春魁笑笑,开始是不信的。苏敏官是两广舵主,栽在他手里不冤枉;然而看船上其他人,也都是普通百姓的脸谱,高矮胖瘦都有,不似传言中那些世代反清的煞神。

不过三两酒下肚,洪春魁就将这些腹诽抛到九霄云外。久违的自由感笼罩着他。这里没有那个喜怒无常、抬手就能杀人的天王,也没有清军那随时落下的、慑人的火炮。只有一群奋发的、努力生活下去的普通人,让他隐约想起十三年前,自己背井离乡参加太平军时,那一支热情而充满希望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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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洪春魁留在船上。他说得各路方言,是个很理想的间谍人选。此外大约是守孤城之时寂寞难耐,练出一手好厨艺,被人推举做了船上首席大厨,成为米其林三星间谍。

苏敏官令人给他伪造了临时的身份文件。等回到上海,再找门路,让他落户。

忙完这一切,时间已近午夜。苏敏官这才有机会回舱落脚,把自己鼓捣清爽,一天的疲惫当头压下。

林玉婵将早些时候的酒会变故细细和他说了。郜德文的婚姻变故是私事,她略讲几句。苏州杀降之事是大事,估计不出几天,就会传遍长江沿岸,引爆一波涉外舆情。

苏敏官神色凝重。

苏州是江宁门户。此城一下,接下来就是无锡、常州、苏南各地。太平天国眼看瓦解,他这个收钱救命的生意看来也做不了几个月。

他有点怅然,笑道:“我还做阔少爷那会儿,就知道江南有个长毛国,声势浩大,官兵不能敌。听江南来的客商所言,改朝换代似乎是顺理成章之事。”

而现在,眼看那个从少年时就熟悉的政治格局一点点重塑,大清重新回复完整,那冲击力还是很强烈的。

是不是这个万年不变的朝廷注定千秋万代,它像一头不死的巨兽,虽然伤痕累累,但每道伤都不致命,都还在缓慢地、痛苦地自我愈合,往外渗着带毒的脓血,污染着这片土地上所剩无几的养分。

苏敏官心中起了小小波澜:兄弟们说他做事对得起良心,可他自己心里清楚,良心这东西他虽有一点,不会日日拿出来供着;他所做之事,更多是凭本能,凭着与生俱来的善恶观,凭着那一腔刮不走、扫不净的逆反之气。

可他难道就一辈子盘踞在巨兽的伤口之上,用它残存的血肉,给自己和亲近的人拼个衣食无忧,在旁人眼里,这就叫对得起良心了么?

这颗良心的归途在哪里呢?

忽然双手一暖。小姑娘在灯下捂热了手,又握上他的。冬日的空气刺骨冰凉。舱内寒气随缝入,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让他浑身一激灵。

他反握住她那双又温又软的手,问:“阿妹,你这么拼命赚钱,想过为什么吗?”

林玉婵一怔,“我……”

这道随机抽查小测验还真不好答。她第一反应想说,当然是为了生存,在大清朝什么都靠不住,钱越多底气越足,能支持她做一些以前不敢想的事儿。比如和老男人吵架,比如救治弃婴,比如从洋人手里抢文物……

可钱毕竟不是万能的,不能让她女变男,获得大多数人的自发尊重。也不能让大清改头换面,让辛亥革命提前发生……

历史自有它缓慢的节奏。武昌城就在江岸对面。就算此时此刻,武昌军械库里提前响起枪声,在如今的政局背景下,也不会演变成决定性的革命事件,而是多半会被迅速扑灭,成为“单反毁一生”的又一鲜活案例。

她最后只笑了笑,简单地说:“中国总会变好的。我在为那一天……嗯,储蓄。”

苏敏官忍不住眼角一弯,板起脸,低声道:“大逆不道,妄议朝廷。明天我就送你坐牢。”

话虽这么说,但“中国需要改变”这一论调,已成为街头巷尾的老生常谈,从致仕京官到茶楼里的闲人,人人都能避过衙门耳目,找机会发表两句意见。

有人认为,眼下病根全在太后掌权,要等皇上成年亲政,阴阳归位,大清自然欣欣向荣;有人觉得中国之堕落全赖国民不习礼义,忘了老祖宗的根本教诲,这才有上天降罪,派洋人入侵,只有重拾纲常伦理,华夏才能复兴;有人认为,要大力向洋人购买先进火器,把国内那些没事造反的刁民都消灭光,海晏河清,方能一致对外;还有人觉得,要沿用老祖宗的战国心术,跟西洋国家玩合纵连横远交近攻,翻云覆雨,四两拨千斤,把那些心怀叵测的红毛外国一个个干掉,中国自然重回天`朝上国之位。

在各处大烟馆里,这种封神演义似的剧本如雨后春笋,随着鸦片白烟升入空中,一天编他三五册不成问题。

但就算话题绕地球八十圈,最后也会回到“君圣臣贤、龙举云兴”的美好结局上去。毕竟祖祖辈辈的共识,天下是属于爱新觉罗家的,什么外交,什么打仗,原本都是他们的家事。若非他们家业太大,波及太广,这世道让他们祸害得没法活——谁有工夫咸吃萝卜淡操心,又不拿朝廷俸禄,白替满洲人忧心他们的自家产业。

苏敏官自然对这些奇谈怪论不屑一顾。在开埠的沿海地区,少数有见识的人士已经认识到,那些穷凶极恶的泰西国家只是表面威胁。在这片土地上,有某种内在的东西需要被打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需要打破的什么东西。

但具体是什么,他答不上来。

笑话。要是有人能找到那个答案,中国也不会是现在这鬼样子。

苏敏官打个小小的呵欠,抛下这些原地踏步的怪诞想法,起身去洗漱。

回来之后,蓦然看到林玉婵盘腿坐上床,无邪的笑容中带着点暗示。

他一时不解:“我忘记什么了吗?”

“小少爷,”她乖巧地说,“今天难民下船,船工宿舍空出来了。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