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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抿嘴一笑,低头检查工作日志。

老赵一心二用,倒是没耽误事儿。茶叶生产线已经稳定产出各个档次的产品利润,圆满完成了林玉婵离开时布置的工作任务。

这些博雅老员工清心寡欲,都是不求上进的性格,林玉婵不对他们要求太激进。只要不拉胯,开个小差情有可原。

不过,老赵这无事献殷勤的样子,还是引起了林玉婵的警觉。

她笑问:“海关茶叶采购招标的事……

一句话直戳命门。老赵那张笑脸立刻垮了下去。

“这个、这……你不在时,我去了好几次,明明都谈得很好……带了样茶,他们各方面都很满意……可是……”

他下定决心,躺平认栽,从抽屉里摸出一张名片,失落之色溢于言表。

“强中更有强中手。林姑娘,咱们的订单让人家抢走了。你扣我奖金我没话说。”

林玉婵拾起那张名片,不动声色瞟一眼。

哦豁。

德丰行。

倒不是灭顶之灾。如今博雅的茶叶销路大头已经不是海关,而是出口欧美。

有德丰行参与此次竞标,林玉婵本来就没有稳拿第一的把握。这次失利,倒是意料之中。

她笑一笑,淡淡道:“这家茶行我有所耳闻。他们的产品的确有出色之处。我不怪你,奖金照发。只是……”

老赵却捋着胡须,连连摇头:“质量什么的我不知,但我悄悄问了那个吟梅先生,他们的开价比咱们低三成,这才中标的!”

林玉婵这下吃了一惊:“低三成?德丰行的工艺?不可能……”

赵怀生赌咒发誓,说自己还没到健忘的年龄,肯定没记错。

难道德丰行又改进了秘方,大幅降低成本,浴火重生了?

林玉婵忽然想起什么,问:“我拨了实验款子,让毛顺娘想办法复制德丰行的工艺……”

“没进展,钱都打水漂了。”赵怀生对那个十五岁的小囡不太看得上眼,挥挥手说,“没搞出个所以然来。”

林玉婵点点头,科研哪能急于求成呢。

不过,她刚开始复工,两样挫折就当头砸下,还是有些不快意。

老赵不敢扰她,自己去核账。

林玉婵沉思一会儿,披外衣出门,打算去海关问个清楚。

最好能拿到德丰行的样品,分析一下博雅这次到底死在哪。

“弗里曼,跟我走。”

顺便把圣诞带上。她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还要在隆冬时节长途乘船。林玉婵打算给她定做两身超大码棉衣,再买一床厚被子。

海关大楼后面正好有裁缝铺,门外画着铜钱标。林玉婵把圣诞领进去,跟老板解释了一下,说这是无害的洋人,请师傅照顾着点儿。

量体裁衣的功夫,林玉婵绕到江海关侧门。

海关楼顶没有升格子旗。赫德还没回。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崔吟梅也没按规定索要预约函,直接把林玉婵让进办公室。

“林姑娘啊,”他问清她的来意,搓搓手,面带愧意,“你们的茶叶是很好,存得久,味道也香,看在去年合作顺利的份上,本来不想换。但没办法,人家德丰行的质量不逊你,价格低三成,我不选他们天理难容呀,年底考核也不会评优秀的。小姑娘,你说是不是?”

林玉婵当然不能死缠烂打,只是眨巴眼睛,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低三成,他们不亏本?”

崔吟梅笑嘻嘻:“这我就不知道啦。我只管选购。海关年底有考核,我舍便宜求贵,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扣奖金么?”

林玉婵点点头。崔吟梅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德丰行初来上海,为站稳脚跟,赔本赚吆喝。

问题是……他们哪来这么多钱?

她带着一肚子问号进门。现在问号更多了。

正考虑如何开口骗几两样品,崔吟梅忽然笑容满面,抬起头,拱手招呼另一个人。

“哎呦,王掌柜,您怎么亲自来了?还没恭喜,哈哈,实至名归。广州老牌茶行果然名不虚传……”

林玉婵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冤家不聚头。

王全比两年前消瘦了不少,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油,连带着眼镜片上都糊着油花,迎着灯光一站,眼前反着五光十色,让他整个人像个拖着辫子的大蜻蜓。

而且,不知是发了哪门子财,王全一身洋布长衫,铁线纱夹马褂,眼镜片上镶玳瑁,腰间挂着银水烟筒,帽子上缀着蜜蜡顶子,居然比在广州时更阔气。

他一脸的春风得意,跟崔吟梅热络作揖,熟练地说着场面套话。

“……哈哈哈,全赖吟梅先生照拂……只是不知这定金款子能否早些送来,毕竟要过年了,哈哈哈……”

林玉婵心里轻微一跳。老东家没认出她。

大概把她当成了女仆厨妇,或是海关某个洋人的相好。压根没往“同行”这方面想。

林玉婵不动声色退后,悄悄跟崔吟梅挥手告辞。

偏偏崔吟梅好管闲事,又或许是对林玉婵心存愧疚,在她跨出门的同时,笑着对王全说:“王掌柜!——小姑娘做生意,没见过吧?以后你多照拂着点儿林姑娘。别欺负太狠。”

王全不自觉蹙了眉,脑海里闪过“晦气”二字,一时间就想拂袖走人。

吟梅先生闲出屁。还照拂?一个女人做生意,以后他躲着走。

但为了巴结崔吟梅,他硬着头皮,一口答应。

“嗯,一定一定……”

他话说一半,不自觉瞥见这姑娘相貌,怔住了。

眼熟!

林玉婵见躲不过,干脆大大方方朝王全微笑万福:“格是王掌柜伐?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哦。”

她故意说了上海方言。女大十八变,就赌王全记不清她这个卑微妹仔的相貌。

王全张口结舌,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你,你……”

林玉婵从容告退。

孰料崔吟梅热情过分,见王全脸色有异,连忙喊道:“……哎,王掌柜,别吓着人家小姑娘,她是你同乡呀!”

林玉婵:“……”

下次崔吟梅再出什么数学题她都不答了!

她快步离开。

“慢着!”王全猛省,厉声喝道,“姑娘,你家住广州?”

偌大齐府家业零落,大多数奴婢下人王全都不认识,也记不得;偏偏有一个妹仔,放着好好的少爷通房不做,死活赖在他眼皮底下当苦力,听话时也真听话,但偶尔也气得他想杀人,终究舍不得这份伶俐的劳动力,留她一条命。

孰料贩猪仔一朝事发,这妹仔趁乱逃走,就此无踪。

果然是女人进商铺,风水全坏了!

就不该买她!王全恨不得剁了自己在身契上按手印的那只手!

后来,德丰行为着巨额罚款东拼西凑,齐老爷心力交瘁去世,齐少爷败家子一个,崽卖爷田不心疼,干脆把店铺贱价处理,自己住进了青楼相好的家;王全窥到机会,又舍不得将自己多年掌柜的产业交给别人,拼着半辈子积蓄,加上四处借贷,把这个老字号茶行盘了下来,德丰行从此改姓,被他迁来上海,另起炉灶。

王全累瘦二十斤,没工夫追查她一个逃奴的下落。

东山再起不容易。齐家树倒猢狲散,茶行里大部分雇工都另谋高就,新请的低薪学徒痴傻懒怠,每天花式气人。有时候王全被气得不行,偶尔会想,要是那个勤快利落的妹仔还在,他定会不弃前嫌、礼贤下士、不计较她一个丫头惹晦气,甚至每月多给她几个子儿,也要让她在身边帮忙。

抱着这个怨念,那妹仔的容颜模样,在他那乏善可陈的记忆里,并没有消退殆尽。

“林八妹,”王全咬着牙,牙缝里一字一字说,“你忤逆背主,卷款私逃,原来逃在这里!”

崔吟梅还在笑呵呵地给他俩拉关系,闻言直接笑容僵住,呆呆看一眼林玉婵。

林玉婵一瞬间佩服王掌柜的这张嘴。经逢大难,脑子还这么犀利。她只是“私逃”,王全张口给她加了个“卷款”的罪名,让她罪加一等。

她深呼吸,努力镇静,做出好笑的神色,轻声对崔吟梅说:“吟梅先生,这人把我认成别人了。”

崔吟梅赶紧打圆场:“掌柜的莫不是认错人了。这小囡是……”

一边说,一边朝林玉婵使眼色,催她赶紧自报家门,说几个父辈祖辈的名字籍贯,好澄清误会。

“……是广州林广福的女儿,”王全直接抢话,怒气冲冲地说,“身契上写得明明白白,我能不清楚?这女仔是个逃婢,崔先生,您正好做个见证,我带她见官去!”

说着,一把薅过林玉婵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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