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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 “义兴商会”高调挂牌。

商会会馆坐落在县城外王家码头附近。院子门口披红挂彩,鞭炮放得震天响。一个佛山醒狮团舞了两个钟头,吸引了几乎半个县城的百姓。然后祭过猪牛羊三牲, 众加盟友商们再吃一顿席, 就算正式开张。

会馆大堂的木质布告牌上, 白纸黑字写着商会的业务范围:

华商互助,情报共享, 争议仲裁, 维护上海华商界的公平和信誉,等等。

当然, 冠冕堂皇的套话谁都会说。过去许多混得光鲜的大老板, 也搞过不少大大小小的“商会”,但要么是昙花一现, 不成气候, 要么逐渐演变成寡头抱团, 反过来欺压中小商贩,以致被人孤立, 声名狼藉。一朝金主倒台, 也就曲终人散, 空留一地富贵传说。

所以这“义兴商会”, 一开始很多人也就是听个新鲜,不太往心里去。

但跟以往那些小打小闹的商业团体不一样, 义兴商会甫一开张, “加盟会员”的数量就超乎想象,酒席乌泱泱开到大街上, 三教九流各行各业,都有代表来捧场。

明眼人立刻看出:“这商会后台是谁?一呼百应, 不寻常啊。”

席间有人小声八卦:“不奇怪!这个义兴船行,还挂名著一个‘湖广同乡会’,今日来捧场的,很多是同乡会成员。”

有人来了兴致:“真的?就是他们船行隔壁那个小门面?那‘同乡会’能有几个人?我不信。”

知情人含蓄地笑笑,不再解释。

义兴名下如今有两个组织:商会和同乡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团体。

“湖广同乡会”主打底层互助,尤其是帮助平民对付官僚恶霸,在违法的边缘徘徊试探,有点黑恶势力的味道。由于性质敏感,运营得一直比较隐秘,有传闻是受某些会党资助,这才能一直贴钱运作。不过,既然官兵巡捕从没找上门过,也就没人多管闲事,非要摸它底细。

而新成立的义兴商会,则是一个合法注册的非盈利商人组织,旨在信息分享,维持公益,协和商情,为广大沪上打拼的商人提供一个更加良好的商业环境。整套运作逻辑十分透明,挑不出瑕疵。

简单粗暴的总结一下,就是这义兴船行,眼下黑白两道通吃,实在是不简单。

商人图利,但在中国传统价值观下浸淫的商人,很多人也在乎生前身后之名。若是生意做大,手有余钱,有人便会心思活络,高调参与社会活动,或是捐资一些民生慈善之事,修路修祠堂修族谱,以获乡邻敬仰、官府夸赞。然后,用名声做资本,便可一步步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捐个官,或是跟世家大族联个姻,让自己摆脱“商户”的微贱出身,彻底跻身士大夫阶层。

偏偏这义兴船行苏老板,尽管做出这么多“出圈”之事,为人却是意外的低调。若非必要,他很少在公众场合乱出风头。他的很多商业理念和操作,也只存在于江湖传说,轻易不让人窥探。

席间,有些凑热闹的不明真相群众,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指点猜测。

“都说苏老板苏老板,到底是哪个嘛!是不是那边那个穿绸衫、白头发的?——不是?那便是那个富态老先生,正行酒令的那个?——也不是?总不会是那个穿官服的老爷吧?就算他有功名,这个场合穿什么官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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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无伤大雅地八卦闲谈,全然没料到,他们口中的商界巨星苏老板,此刻并不在现场参与应酬。

而是身处商会会馆后院一间清静小屋里,被人按墙亲。

不是按别人。而是他自己,被一个比他矮一头的姑娘怼在墙角。他两只手配合地举在耳边,认命地闭着眼。

真是给霸总界丢脸。

“好啦。”苏敏官轻轻仰头,柔声催促,“满意没有?”

小姑娘扒拉不下他的脖子,于是恶狠狠地在他脖子上又咬一口。

这次她用力过猛,苏敏官眉头轻轻皱。

猛地撩起眼皮,揽住她的腰身和后脑,低下头,温柔地示范了一个让人不那么窒息的吻。

“真的满意了?不恨我了?”

林玉婵抹抹唇角,真心实意地笑道:“没恨过你呀。是你多想。”

苏敏官哼一声。

林玉婵严肃道:“在商言商,我的态度很正常。”

从年前她提出要合作搞什么“情报俱乐部”,又缺钱,被苏敏官乘人之危,提出冠名义兴的条件,林玉婵就十分不满,觉得他处心积虑,是要攫取她辛苦的劳动成果。

于是摆个小臭脸,打算晾着他,自己忙去了。

不过到底心里放不下那壮志。说到底,她是拉人一起冒险,胜负未卜,不能指望人家无脑响应。

她终于决定向现实妥协,灰溜溜敲开义兴的门,提了几条不痛不痒的修改意见,跟他签了约。

签约的时候那小嘴全程撇着,官老爷签丧权辱国条约的时候都没她这么懊丧。

买船签合约的时候也并不是很兴奋。“名下拥有一艘轮船”的事实也让她高兴不起来。

谁让她资本不够呢?苏老板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剥削人的机会。

她忍不住想,要是自己提前几个月炒房致富,眼下身家百万,苏敏官的态度肯定截然不同,肯定抢着抱她大腿!

手下们大多过节放假,她独自加班,跟他一起筹备。用了近一个月时间,把“众筹买船,输送情报”这一简陋想法,改进完善,夯实基础,添补枝叶,整理修剪,搞出一个光鲜亮丽、全面发展的“商会”雏形。

当然,合作归合作,跟他一块忙的时候她也带着脾气。做事认真,态度冷淡,无关的私事一律不谈,苏老板心猿意马,欲一亲芳泽,休想。

苏敏官没听说过“冷战”这个词,一开始有点无措。但他自觉没做亏心事,也不会拉下脸来违心认错,于是也乐得六根清净,连带着做事效率都提升很多。

不过,在某次被她夹枪带棒大开嘲讽以后,他还是有点受伤,轻声提醒:“还有一个月。”

林玉婵一下就心软了,不好意思再冷着他。

于是,“冷战”被维持在一个默契的限度里,直到商会成型。

林玉婵那臭脸渐渐摆不下去。商会挂牌前一日,她收工时,破天荒地跟苏老板说了声再会。

在筹备商会的过程中,她慢慢意识到,自己这些超越时代的野心,若没有义兴的庞大资源和关系网作支撑,单凭博雅自身,做不出来这般气候。

其实复盘想想,义兴商会的全部资产——除了蒸汽轮船她出钱,但她也得到了产权,并且这成本完全可以收回——其余的场地、人员、统筹、宣传,都由苏敏官揽过。第一批加盟会员,半数来自“同乡会”网络,来自义兴过去一点一滴的积累。

她当初那个“生个娃跟他姓”的比喻其实不恰当。如果硬要类比,这娃其实大部分是苏敏官生的。

除去那艘轮船,她只是贡献了最初的想法和策划,算是个“技术入股”。

而苏老板出钱出力,属于带资进组,又包揽了许多脏活累活。他想要的补偿,不过是“义兴”的虚名而已。

她再捂着不给,那是双输。

筹备商会的这些日子,林玉婵学到不少东西,再回头看自己那青涩的企划,漏洞一大把,若无义兴的资源协助,就算能搞起点水花,那也多半只是一道水花而已,能维持多久,是个问题。

《国富论》中不是说了,不能盲目追求做“多面手”,要善于合作,发挥各自的比较优势,扬长避短,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在纠正了自己的思维局限性以后,林玉婵也不扭捏,立刻决定单方面和好。

商会挂牌,外面还在舞狮放鞭炮,她悄悄把苏老板请进后堂,打算道个谢。

“其实……其实我觉得……这么多天下来……咱们合作得也挺好……”

东拉西扯半天,苏敏官还沉浸在冷战思维里,板着脸,不买账。

“林姑娘,白纸黑字的约都签了,你再软磨硬泡也没用,我是不会……”

话说一半,林玉婵懒得跟他掰扯,又不想一字字跟他分析自己的错误,干脆直接把他按墙上了。

苏敏官猝不及防,一开始没弄明白她的意思,配合得不甚佳,她踮脚够不着,以至于有点暴力。苏敏官唇边又是细细的一痛,发现这姑娘从第一次以来就没长进。

还说要道谢。这是道谢吗?这是整他!

分明是报他那“在商言商”的仇!

等他醒悟过来,下唇已多了一排小齿印。他无奈地笑起来,低头接受蹂`躏,还悄悄往下出溜两寸,让她亲得方便。

……

苏敏官舔舐嘴唇,捧着那张让他又爱又恨的小脸,欣赏她过分乖巧的神色,心满意足,却故意说:“我不信。你心里肯定还是在骂我。”

林玉婵冷笑。得便宜卖乖。

他既然主动找骂,她也不客气,吹毛求疵地指出:“你明知合约是公平的,也不解释,让我自己白生气,摆明了看我笑话。”

“很多事要等做了才知道。咱们这合约前无古人,公平与否,我也是凭感觉,列不出具体金额数字。”苏敏官无奈道:“我就算解释,你定然也只当我是巧言令色,给我白眼。”

“把我想那么死心眼,我才不会。”

“不是死心眼,是真性情。”他眼中带笑,“你肯将你的顾虑明明白白的亮给我,好过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知道在别人身上占便宜的滑头。”

林玉婵:“哟,在说你自己呀?”

“天地良心,现在谁占谁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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