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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商李维诺夫在汉口开设茶厂, 用蒸汽水压机压制砖茶,引起当地华人茶商抵制;林玉婵帮忙调解,条件是偷师他的蒸汽机结构。

她把图纸绘好了, 也吃透了, 带来上海, 隔三五天就琢磨一下,寻思如何将李维诺夫式笨重蒸汽机, 改造得适合博雅这种小而美的茶叶生产线。

王全带领德丰行, 迅速抢占上海外销精制茶的市场。年初以来,博雅精制茶的销量十分低迷, 几乎不能自负盈亏。

徐汇茶号的毛掌柜托人带话:“他们炒茶不吝成本!不吝成本啊林姑娘, 你拍马也追不上的!不知道那王掌柜钱从哪来,怪哉!”

林玉婵倒是知道王全的钱从哪来。炒房呗。

这条路风险太大, 她如今不仅自己要挣钱, 还担负着许多人的饭碗, 不能复制王全的赚钱路线。

她让毛掌柜恪守职业道德,专心给王全加工茶叶, 不砸徐汇茶号的招牌。

但与此同时, 她心里寻思, 如果能用蒸汽机制茶, 产量上去了,是不是能弥补利润上的薄弱?

可惜她才思有限, 蒸汽机的改造模型想了好几个, 始终不太对劲;也跟苏敏官一起琢磨过,毕竟两人都不是专业工程师出身, 做不到尽善尽美。

术业有专攻。林玉婵不做那闭门造车的傻事。灵机一动,请徐建寅帮忙。

她将李维诺夫蒸汽机的图纸仔细重绘一遍, 又详细说明了广式炒茶的步骤和所需器具,问徐建寅,有可能用机器代替人力,完成这些步骤吗?

如果学神真的能帮她打通这个任督二脉,今后十年她都可以给他免费代购!

封好信笺,交给江高升。林玉婵觉得希望满满。

如今有了义兴商会做依托,大宗商品价格暂时稳住,博雅商贸有限公司的业务稳中有升,又到了需要扩张的时节。

茶叶生意由赵怀生负责,在德丰行的压力下,暂时苟延残喘。好在王全并不知道博雅是徐汇茶号的大股东,他“不吝成本”地为海关炮制精制茶的时候,这些成本有一部分还能回收到博雅的账户里,算是勉强收支平衡。

棉花行情继续火爆。常保罗在宁波的亲家,已经在当地开了个小小的“孟记花行”,专门为博雅公司输送优质棉花。

棉花的加工工作,由土山湾孤儿院的孩子们半工半读地完成。林玉婵派红姑念姑两位自梳女,轮班去孤儿院监督示范。她俩本就熟悉棉花纺织,又是女子身份,更易于和嬷嬷及孩子们沟通。

此外博雅公司还开始承接进口西洋科学仪器的业务。业务量不大,只是偶尔有西洋教士学者编纂书籍时有相关需求。早在容闳掌管博雅的时候,就喜欢进口这些没用且昂贵的玩意儿,眼下博雅算是重操旧业。不同的是,林玉婵会稍微运筹一下,尽量将不同客户的订单合并成团,从而降低成本,起码不会像容闳那样做一单亏一单。

博雅虹口分号关闭。盖因太平天国战事逐渐平息,房东要收回各地资产,以便回乡定居。眼下还没有什么保障租户权益的法令,房东说退就退,林玉婵也没办法。

好在眼下的茶叶生意多半转移到徐汇,博雅虹口的地段略嫌偏僻,正好一次搬走。

不过经历一次战乱,房东已经从富户被打回成普通百姓,也养不起太多下人。于是跟林玉婵商议,丫环周姨就赠送给她,少退一个月房租。

对他们来说,奴婢送了卖了,相当于处理一个物件,很随意。

但林玉婵不想这么随意。她拿到周姨卖身契,自己用朱笔涂了,写了一份放良声明。跟周姨说是原主人念在过往情分,有意给她放良,让她到衙门去上户口。

周姨跟林玉婵干了一年多,思想有所开化。觉得做丫环吃喝不愁,事事有人做主,这样的日子虽然不错,但像林姑娘这般自己对自己负责的生活,其实也挺好的。

如今听说原主人不要她了,周姨哭一场,尽管舍不得,但也慢慢高兴起来,谢一声阿弥陀佛。

但她做下人惯了,也不愿改做别的营生,还是留在林玉婵这里,负责给她的居所和博雅公司整理内务,当一个家政阿姨,每月同样拿工钱。

此外,博雅公司要招募五个新人,分管仓库、运货和跑街收款。

以前林玉婵也考虑过招些长期合同工,可是无亲无故的陌生人,谁愿意在一个小姑娘手底下干活。

如今倒是有人愿意跟她。不过,她也不能完全自由选择。

“这十个人你都询问过了,”博雅总号客厅里,苏敏官飞快地写着条子,头也不抬,对林玉婵道,“本事怎样不保证,但是嘴严,本分,都欠着天地会一条命。你按市价付薪即可,如果不包吃住,要再加三成工钱。”

从南京城偷渡出来的一批批难民,有的尚能回乡投奔亲友,有的已经成了无根浮萍,难以重新融入社会。

只能依靠“组织”给安排点营生。

林玉婵在天地会里有衔,交的会费也早就过了七天无理由退款期,也享受过了底层互助的福利,眼下该她尽点义务,她义不容辞。

况且这点“义务”完全是举手之劳。虽然略有风险,但和几十年前,那时刻准备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造反的“义务”相比,简直太人性化了。

林玉婵愉快地谢了,还不忘确认:“我只要五个,若是……”

“放心,剩下的我自有安排。黎富贵告诉我,耶松船厂在招力气工。”

瞧瞧,还让她优先挑选。林玉婵沾沾自喜地想,大概这就是白羽扇特权吧……

十个人里,有六个少年男子,四个青壮年天足女子。刚刚从孤城里逃脱,显得憔悴而坚韧。

若按林玉婵的喜好,最好是优先录用女子。但她想了想,没有当场做决定。

“两位经理都不在。请这些兄弟姐妹明日再来一天,我管两顿饭。”

公司里不是她一个人在干活。让这些人来试个工,跟老员工们互动一下,性格习惯上能处得来,才要。

苏敏官点点头,让这十人回到临时宿舍去。

虽然这十人在身份上已经成为上海数万难民之一,背景无可挑剔,但他还是不掉以轻心,送他们出博雅院门,沉稳地审视四周,确保没有窥伺的眼睛。

忽然他眼神定在街角,问林玉婵:“这人你认识吗?”

一个二十多岁、书生模样的男子,后头跟个小厮,循着路牌一路找来。他戴副金边眼镜,穿茄色箭袖直身袍,马褂边缘滚了片金缎的边——这是普通平民不准使用的高档面料,表明此人身有功名,不可怠慢。

林玉婵还没反应,周姨已经迎了出去,带着点长辈的不耐烦,笑着赶客:“这位先生,这里是洋行——是西洋公司!你没有业务就不要来啦,大家都忙着呢,旁人客户看到,以为我们天天不干正事呢!”

周姨自从恢复自由身,干什么都起劲,不满足于“家政阿姨”的定位,也偶尔越权管点事。当然是在林玉婵的默许范围内。

宝良是京城旗人,父亲在朝中当官,他自己是拔贡生,在两江地方提督军务处挂个虚衔。离家久了,思想也新派起来。以前就听说过这位博雅公司的巾帼经理,前些日子在海关组织的庆功会上见到真人,回去后就有点忘不掉。这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大清国上亿人口,整体来说思想趋同,但也有不少三观出挑的异类。有人觉得寡妇当垆有辱国风,定要棒打之而后快;有人却觉得情有可原,谁还没个苦衷呢。

宝良属于后者。他被周姨拦在门外,不甘心地高声道:“谁说我没业务,我——我要订购西洋译着!这里不是海关指定供应商么?”

林玉婵没办法,亲自跑到门口。

“你要的西人译着教科书,用不着越洋购买。墨海书馆就有刊印。从这个路口往外右转就到。慢走不送……”

“林姑娘!”宝良有意不叫她的“夫家姓”,有点笨拙地立在门口,一口气说道,“我也知道寡妇门口是非多,我说两句话就走——林姑娘,我不是贪你钱财,家父是朝中大学士,家乡有良田百亩,定能给你一个好的归宿。他虽然为人古板,不喜洋务,但我也会努力说服他接纳,绝不会委屈你。你要是应,我这就去请媒人……”

他声音渐小,鼓起勇气再道:“今晚春社,于家班子在小桃园唱绍兴戏,我、我包了一间好视角的,只要报我的名字就行,我绝不打搅……”

林玉婵不尴不尬的听了两句,轻声说:“您既然知道寡妇门口是非多,这是打算让街坊看我笑话呢?”

博雅总号地处西贡路租界中心,街上住的多是洋人和新派华人,对各种伤风败俗的怪现状,倒不会像别处那样严格;但一个衣冠楚楚的官二代堵门求爱,时间久了也引人注目。

宝良面皮一红:“那、今晚……”

“我不是诸葛亮,用不着您三顾茅庐。第一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没有嫁人生子的打算。蒙您厚爱看我入眼,为什么不把我的拒绝当回事呢?”

若是他第一次就干脆利落转身走,林玉婵或许还会觉得这是个大清少有的磊落好男人;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来,将她的婉拒之词置若罔闻,不免显得有些太自我为中心。

林玉婵也就小小甩个脸子,吩咐周姨送客。

宝良一急,伸手要拽她袖子:“我懂你的顾虑……”

屋里忽然传来不耐烦的喊声:“老板!这单子怎么写错了!”

宝良犯愣,林玉婵趁机脱身进门。

“嘻嘻,多谢。”她松口气,有点难为情,“见笑了。”

苏敏官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儿,欲言又止,点点头。

一开始听到外头那纨绔讲话,苏敏官就识别出了他的意图。但权衡片刻,并没有莽撞出去帮她解围。

寡妇门口是非多。他要是再过去插几句,演出个争风吃醋的戏码,更是给小姑娘招惹麻烦。

外头周姨仗着自己年纪大,把那面皮薄的小年轻一路推出去,一边唠叨:“我们女人家掌柜已经够不容易的,你就不要来添乱了!走吧走吧……”

依稀听宝良道了几声歉,讪讪而走。

周姨大步进门,还在自言自语埋怨:“……也真是的,要么就光明磊落的遣个媒人来,一个大男人家的天天闯寡妇门,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林玉婵严厉道:“周姨!晚上不想去看戏了?”

周姨这最后一句话指桑骂槐,以为她听不出来呢。

周姨垮下脸,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瞪了一眼苏敏官,用眼神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卖相好有啥用,你倒是负责啊!

*

苏老板在工作上倒是十分负责。这日傍晚刚过,就有义兴的伙计来请:“船备好了!几位带好厚衣,随时出发!”

今日是春社。

古代百姓没有太多娱乐活动,于是各样节日就成了理所当然的放松由头。

前两年,林玉婵主要独自打拼,也没什么心思凑热闹过传统节。不过现在,随着她人际关系扩张,逢年过节的时候,也需要跟土著们同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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