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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林姑娘, 这合适吗?”

石鹏挠着脑袋,原本苦相的脸上更显憔悴,迟疑地问。

“怎么不合适, ”林玉婵坚决地说, “最多不过虚惊一场, 总好过后悔莫及。”

中外船运业的矛盾愈发尖锐。她记得听苏敏官说过,近来不止一次, 接到过洋行船商的信件, 不是恐吓就是收买,他没有理会。

看那些退休船老板的心虚神色, 今日洋人把他“请”去, 总不会是去喝红酒吃牛排的。

附近有几家接待洋人的茶馆烟馆,保龄球台球厅, 甚至涉外的书寓堂子, 义兴的人都探遍了, 没有苏敏官的踪迹。

沿途也打听过,有没有马车人力车, 载着洋人和华人一起上路。得到的都是一脸大惊小怪:“中国人和洋人坐一辆车?笑话, 怎么可能?”

那就是乘船……上海水汊交错, 根本无迹可寻。

有人觉得, 苏老板莫不是被急事绊住了,或是遇见熟人多聊几句, 或是偶然遇见商机, 临时谈个合同……男人家彻夜不归,也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祸, 安心等着呗。。

但林玉婵心中本能地担忧。直觉告诉她,在这倒计时的最后一日, 这个纠结了一年的“古人”,不可能在最后一刻大彻大悟,放弃这“露水情缘”的最后几个钟头,赖在外面捞钱。

他离开她身边时多不舍,恨不得把自己的影子留在船上。

这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的蠢货!

一想到这她又牙痒痒,静心凝神,说:“我个人出钱,不会给你们惹事!”

这些理由也不能跟义兴的大哥们明说,于是只能用金钱表明诚意。

她胸中有一个执拗的想法。不管苏敏官这次遇上什么麻烦,被困在何处,她都不会再懵懵懂懂的等着他给这段关系定性。她非要找到这个别别扭扭的小少爷,当着他的面,亲口,单方面撕毁那个一年的傻约,摔他脸上。

在跟义兴的黑道大哥们紧急商议过后,林玉婵决定,找几个刚刚收工的戏班,花钱雇来,让他们去各洋人住所机构直接敲门。

春社之日,许多娱乐活动解禁。戏班子沿街招摇,向路人讨赏钱,也不罕见。

但找去洋人门口……还没有这个先例。

文化差异太大,洋人们欣赏不来那些扮相和唱腔,更别提给钱。

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林玉婵果然请到一个“同乡会”辖境内的京戏班子,那班主拍胸脯笑道:“太太放心!平日里小的都是被洋人呵斥谩骂,今日带上关公刀,看不吓死他们,哈哈!您擎好吧!”

于是春日当晚,租界里有头有脸的小洋楼门前,都迎来一队奇形怪状的大刀脸谱,咣当咣当敲锣打鼓,为首的老生背上插着旗,脸上画着浓墨重彩,吊着嗓子喊:“灶神赐福,五谷丰登,老爷太太们看着给点儿嘞——”

弄得平静的租界大街上鸡飞狗跳,西洋太太小姐探头出门,捂着眼睛又吓又笑:“噢上帝,中国也有万圣节?”

当然,那敲锣打鼓的声音有节奏,夹杂着三长一短,是天地会常用的敲门暗号。

放在百年前,这种节奏能召唤出街头巷尾的无数仁人义士,直接就能酿成一场不大不小的即兴起义;放到现在,也只能用来寻找一个失踪的不靠谱舵主。

林玉婵:“鹏哥,你回义兴总部主持一下,顺便安排散场以后,把我的员工送回去。江大哥洪大哥,我跟你们在外面找。”

石鹏是黑`道多面手,人脉手段都是一流,唯独武力值没怎么点亮。当初苏敏官开枪夺义兴,他是第一个抱头蹲下的。

本来觉得,在小姑娘面前他还能虚张声势,装一装老大哥。今日直接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石鹏有点尴尬,无话可说。

“……好。遵命。”

反正天地会早就没有什么严格的上下级组织纪律。林姑娘相助义兴驶过那么多大风大浪,又是敏官钦定的小智囊,众人听她指挥,都无二话。

江高升也点头,顺手解下脖子上的围巾,给林玉婵递过去。

林玉婵:“??”

随后失笑:“大哥,我今天不装男人,用不着。”

江高升:“哦。”

……

戏班子在租界转了一圈回来,关羽和包拯勾肩搭背,孙悟空拉着西门庆一路小跑,蓝脸的程咬金倒退着点头哈腰,朝巡捕不住作揖:“不敢了,下次不敢了,小人们该死,嘻嘻。”

巡捕也没见过这架势,又笑又骂:“哪个叫你们去洋人门口唱戏的?今儿过节,不追究。下次再犯,让你们到巡捕房监狱里开三天大戏!”

“是,是,不敢了,明白了。”

史文恭从箭袋里摸出一块银元,摆了个举钱齐眉的造型,恭恭敬敬地孝敬上去。

……

戏班子蹲在马路边歇了。项羽卸了外面斗篷,抽着烟,从兜里掏出几块西洋硬糖。

一边疑惑:“为啥给俺糖呢……”

林玉婵赶来,还没吭声,班主先拱手。

“太太,抱歉,英美租界和法租界都跑了一趟,小弄堂没去过,专去那体面洋楼,还跑了几个大教堂,不过……没回音。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林玉婵心急如焚。

还没找过的地方,不外乎公务衙门——海关、工部局、各国使领馆、巡捕房监狱……

前几个地方都不许无关华人乱入。最后一个地方……

林玉婵忽然想起什么,几步追上那班主,问:“监牢外的犯人……”

小白少爷上天入地,口味不刁,什么猪仔馆、县城大牢、船中囚屋,都曾到此一游。万一他马失前蹄,又把自己弄去什么不体面的地方,也不是不可能。

巡捕房监牢不养闲人,里头床位十分紧张。大部分被找茬关进来的华人,要么戴枷示众,要么判罚苦役,总之不会供吃供喝的闲蹲号子。

那班主也立刻知道林玉婵的意思,忙道:“没有没有,没有太太您描述的那种娇气小少爷。”

林玉婵头大:“我绝对没说过他娇气!”

班主顶着张关公脸,委屈嘟囔:“不娇气,难道是糙汉啊?那满街都是糙汉,叫我们怎么找?”

林玉婵无话可说,付了辛苦费,谢了那班主。

不会是到了租界外面,甚至出了上海……

洪春魁凑过来,用他那驰骋沙场的脑子给她支招:“没回应,不一定是不在,说不定被人控制住了……林姑娘,方才那些混蛋船商不是说,敏官是让洋人请走了?咱们找几个洋商劫了,严刑拷打,定能问出端倪……”

“不不不算了,”林玉婵慌忙摆手,“别闹大。”

还对洋人“严刑拷打”,真是嫌大清国的不平等条约签得不够多。

不过,租界里洋人数量有限。别看洋行众多,大大小小的洋商加起来也就几百个。那些进进出出的巨额外贸生意,主要靠……

林玉婵突然眼睛一亮:“买办!”

她一步跳到江高升跟前:“大哥,借你围巾!”

江高升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围巾又被薅了下来。

他极为不满:“哎,林姑娘,刚才给你你不要,现在我刚系好。你年纪小也不能为所欲为……”

半小时后,怡和买办唐廷枢的公馆外,一个清秀“少年”恭谨求见。他穿着合身的浅灰色长衫,罩着茄色镶边马褂,一双黑色小快靴。又怕冷,脖子上围着厚厚的围巾。

少年规规矩矩地站着,脸上却掩饰不住三分焦急。

许久,门房出来,将他打量一眼,懒洋洋说:“我家老爷回了。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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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将小办公室搜了一圈,不出意料,一无所获。

办公室和外面的客厅联通,平时大约也不常用,一面墙边有个大橱柜,里面胡乱堆着酒杯、墨水瓶、各式球拍、几双雨靴。地上还散着些中国灯笼、纸扇、竹制品小玩意儿,看样子是洋人随手在街上买着玩的。

高处仅有一扇透气小窗,离地一人多高,一尺来宽,能钻个猴子。

苏敏官摸出怀表。差三分钟十点。

他不知道金能亨那“巡捕十二点破门”的威胁有多少水分。他确信在义兴船行里找不到任何偷渡难民的物证。

但是其他证据,比如会党活动的痕迹……就很难说了。

不说别的,他客房里现成收留着几个老兄弟,一个个身上都有通缉令。

巡捕房平日对租界的华人势力睁只眼闭只眼。大清国反贼多,落跑的反贼藏租界,几乎是公开的秘密。就算知道义兴船行是个会党据点,只要收足了礼,也不会费心多问一句。

但,如果加上那个驼背的叛徒,加上军官的信,再加上金能亨新任工部局董事、急于利用权势打垮义兴船行的决心……

这一切因素加起来,能给他造成多大破坏,他不敢预料。

办公室的门敞开着。每当他想关上,外头的保镖就会大声呵斥,朝他扬拳头、晃枪口。

小洋房里人烟稀疏,洋人们都去“酒神号”帆船上听音乐会了。几个中国仆役洒扫收拾,将吧台外的椅子一个个翻到桌上,然后离开。

他们才不管楼里发生什么,只要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领到工钱就万事大吉。

再外面通向楼梯间的门口,凳子上赫然坐着那两个劫他来此的保镖大汉,正精神抖擞地抽烟。

苏敏官再回到桌前,仔细浏览了洋商给他准备的合约——旗昌洋行打算和怡和、宝顺一道,用分期的方式收购义兴的所有资产。当然,方才提到的那些什么加盟、合作,此时都没有写在纸面上。所有条款压缩成赤`裸裸的两个字:收购。

至于收购价,凭良心讲,不算苛刻。洋商直接报了十万两,接近义兴的市场价值——正因为此,一家洋行的现银不够用,才需要联合分拆收购。

毕竟这桩收购案,将来就是为广大华商树的一个典型:得知苏老板把义兴卖了个好价钱,别人才会放心跟风,把资产交给洋人。

苏敏官微微冷笑,用指尖摩挲着文书右下角的空处。

他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只需在这里签个名,按手印。

一丈之外就有两个保镖大汉盯着他。整栋洋楼里外,不知还有多少个。

他忽然思绪飞走一刻,幻想有个清秀的姑娘从天而降,不计前嫌地送来他的枪……

这次不会有了。劫他的大汉业务娴熟,仗着看戏人多无法声张,一上来就黑吃黑,把他的枪给缴了。

这枪是金兰鹤的信物。就这么丢在别人手里,传出去惹人笑话。

再说,就算有了枪,他也不能在此处做出大动静。这里是洋人产业。只要他伤了这里洋人的一根毫毛,卫队和巡捕直接就能将他格毙,审都不用审。

有点棘手。

十点一刻。苏敏官轻轻挽起袖口,裤脚平整地塞进油靴,颈间的挂坠摘下来,仔细折入贴身衣袋。

然后他提起钢笔,笔尖悬在那空白签名处,沉吟片刻。

忽然,有人轻快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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