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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见她不答,轻声长笑,放肆地把她拥到怀里,揉两下。

“身上没有烟味了,都洗掉了,不要嫌……”

林玉婵板着脸,挣出来,不依不饶问:“你是从那船里——”

苏敏官闷哼一声,竟然被她推得踉跄几步,手臂明显无力,垂在身侧。

林玉婵一怔,这才发现,他额角有淤红,脖颈有淡淡勒痕。捋起他袖子,臂上几处皮下出血。

她心疼得抽气:“打架了?”

要制服一个八尺壮汉都不容易,何况是六个。可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轻描淡写那么一砍就能把人放倒。搏斗僵持之际,体力耗费巨大。

再在江水里泅渡多时,还得躲着巡捕的望远镜和子弹,能撑到林玉婵带船前来,已经是强弩之末。

苏敏官做出无所谓的神气,嗓音微微沙哑,朝她笑道:“以为你不管我了,所以……没太爱惜自己。”

林玉婵一时语塞。

她似乎是有话要对他说,有些很要紧的话,要狠狠地怼到他脸上。

但此时,脑海里只剩四方纷乱,理智断成碎片。

脸蛋一凉。被他轻轻捧住。

“阿妹,续约好不好?”苏敏官深深看着她,眼中带着孤注一掷的狂态,很慢很慢地说,“这样我以后干坏事的时候,不用赶时间。”

仿佛一根细针戳入心里,她浑身一紧,胸中酸酸痒痒的,眼前的人变成重影。

苏敏官轻轻吐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地笑了。

多大点事。人生宝贵,那个说晕就晕的露易丝小姐都知道及时行乐,他呢?

他孤身一人,从必输的局面里翻盘脱身,这么厉害的一晚上,配得上一点点额外的欢愉吧?

话说出口,也不在乎她同意不同意,回身扶住栏杆,手臂微微颤,把自己一步步拽上楼梯,一头栽进床上。

林玉婵原地怔了好一刻,追了上去。

苏敏官的两颊血色稀薄,偏头时,侧颜显出憔悴。陷在柔软的棉被里,让他整个人显出微微的脆弱感。

他不时偷眼瞟她,似乎是盼着她说话,又不肯出声催。

她等他明显不耐了,这才翘嘴角,故意说:“不续。”

他方才那点狂劲散了七分,立刻道:“厌我?”

声音有些黯然。

林玉婵摇摇头,扬起眉毛微笑:“一年年续起来很麻烦啊。你当是齐价合同么?”

苏敏官微怔,随后眸子亮起,脸上涌起血色。

他余光瞟着周边熟悉的家什布置,轻声道:“其实,我也是今日才知道,洋行的齐价合同也未必非得一年为期。首年死约不许违,若双方互信,次年便可转为生约,不设有效期,任何一方有权随时提出终止……”

林玉婵脸微红,坐在床上,俯身看他,笑道:“这么先进?若要终止,得提前多久通知呀?”

苏敏官眉梢一挑,手指触到她下巴,极轻的捻了一捻。

“随便你。”

她咬唇,煞有介事地说:“这太不规范了。我不同意。我觉得至少要提前……”

苏敏官手指上移,轻轻按住她的唇。

“合同对我永远有效。对你,随便。”他用手指描摹那软软的薄薄的唇,低声如耳语,“林姑娘,我很少签这么让利的约。你最好趁我昏头,赶紧答应。”

他声音越温柔,林玉婵却越觉得有压迫感。蓦然耳根发热,小声说:“你有毛病。”

没见过上赶着签不平等条约的!

“我是有毛病。”被子里的人懒懒笑道,“你给我治?”

说着,报复性地将她一把薅进怀里,隔着一层棉被,抱得结结实实。他的双臂酸痛淤青,使不出什么力量,她很配合的不动。

他觉得自己像个欺世盗名的骗子,又像个负债累累,四处奔逃的穷光蛋。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心头的重压,不敢正视那咄咄逼人的现实。可突然之间,那些琐碎的、钝刀子磨人的痛楚,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推走,秋风扫落叶似的拂出一片光明,让他有一种错觉,过去那些沉重的纠结,仿佛从来没存在过。

他轻轻按着姑娘耳后的细嫩肌肤,微凉的肌肤一跳一跳,藏住那里面温暖的热血。

就算让她笑话也认了。就算让全世界瞧不起也认了。哪怕方才只有一颗子弹他没躲过,辜负了这个世间独一个的小妖精,他就算死也不舒坦。

他轻声催促:“你还没答应。”

林玉婵窘迫:“我不是点头……”

“要出声。”

她抿了下嘴唇,小声说:“我们不结束。一直好下去。除非……”

苏敏官看着她的眼睛,无声催促。

她只好将那难以启齿的条款翻译成正常语言,更轻的声音,说:“除非我不想跟你好了。”

“还有呢?”

林玉婵一怔。还有什么呀?

“还有,”苏敏官嘴唇贴在她耳边,声音有些沙哑,一字字说得很快,仿佛心里已排演过多次,“这是保密合同,除了最可信的朋友,不要告诉别人。还有……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约定,不涉及资产和商铺,谁也不许……”

他顿了顿,脸颊微热,腆着脸说完,“……不许钱色交易。”

这种不伦不类的关系实在难以下定义,他只能靠着自己的一点常识和想象,构筑几条安全的边界。他像个半瓶子晃荡的探险家,跌跌撞撞地摸索着举世不容的规则。

林玉婵扭过脸,笑了好久,不甘示弱地加条款:“合约存续期间,不许跟别人好,不许接待媒人。”

“不会。”他立刻说,“只要林姑娘不断约,我就只有你一个。”

沉默片刻,又说:“即使你断约,也不会有别人。”

林玉婵掩住他嘴。

太重的承诺,她担不起。

虽然很喜欢听。

苏敏官也就不再多言。他闭上眼,合起眸子里的无声恳求。

但是手中没放开她。过了很久很久,听她局促微笑:“明日还有商会例会……”

苏敏官低声笑,捻捻她耳朵。

惯常的怕羞小借口。不过这一次,他一点也不焦躁。

倒计时没有了。他有的是耐心。

“阿妹,”他闲聊般的说,“床脚的皮包,给你的续约礼物。”

大奸商今天真是累得昏头,接二连三给她送大礼包。

林玉婵早就注意到了苏敏官随身带的那个皮包。不是他自己的,貌似是高端洋货,里里外外密封性很好,只湿了外面的边角。

再翻过来,皮面上端端正正,嵌了一枚乌黑的铅弹。铅弹入水,早就没了温度,结实的皮面并未烧焦,只是被冲撞出放射性的纹路,

林玉婵倒抽一口气。

即便是在泅水跑路的危机时刻,苏敏官也没把它丢掉,可见重视。

她知道里面肯定是要紧物件,是他今晚翻天覆地的见证。

但她没打开,而是将皮包放进柜子里,温柔摸摸他头顶。

“今天太晚,明天再看。”

苏敏官一怔,撒娇似的央求:“打开嘛,有好玩东西。”

林玉婵可不会什么都顺着他。她板起脸,拿出女朋友的范儿,恃宠生骄地教训人。

“既然你很希望我管着你,”她说,“那我问你,你把自己弄到拿皮包挡子弹的地步,是不是有点太不像话了?”

苏敏官的笑意凝固。

“不仅不像话,简直缺德。”林玉婵说,“只要有一个环节出岔子,你让我怎么办,让整个义兴船行怎么办?”

“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苏敏官熟练地跟她杠,无奈地摇摇头,“好啦,欠你一次听戏,以后补上……”

“你明明听到了戏班子的暗号,”林玉婵捂上他那张巧舌如簧的嘴,压低声音,“明明知道我们在寻你!”

“是,我可以假装合作,用假签名骗得脱身。我也可以跟戏班子对上暗号,等着兄弟们将我安全救回。”苏敏官在她手底下理直气壮,“但若是那样,洋商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日后他们依然还会故技重施。如果我遇事只会逃跑,他们会变本加厉地欺压我。”

“可是我很担心。”她撇过头,声音涩涩的,“我听到那一排枪响的时候,我都不敢想,那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下次不要着急寻我,就听不到枪响啦。”

意思很明显:我错了,下次还敢。

苏敏官闭着眼睛,吊儿郎当说完,才听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有异。睁开眼,看到一双红红的眼圈,眸子里盛着生硬的愤怒,深深看进去,又是藏不住的心疼。

他收了轻浮的神色,轻轻叹口气。

“是我不对。”

她不依不饶,指出:“你刚刚答应的,不许单方面毁约。”

“以后我会胆小一些。”

他眉目温顺,被疲倦和劫后余生的兴奋感夹击,吐字已有些含糊,顺从得不像话。

林玉婵不再多说,轻抚他额头,让他睡。

她自己下楼,打水洗漱。

午夜已过,不能出门,在这里对付一晚再说。

客房却反常地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鼾声。

林玉婵这才想起,苏敏官早先似乎提过,诚叔带几个老兄弟,这几日进城办点事。

……他也不提醒一下!

否则她刚才跟着义兴收工的大哥们一起走了!

她只能又上楼,看看苏敏官自己的单人榻。虽然只五尺来宽,但跟胶囊船舱里那一块窄木板相比,宽阔得像五百平米大床。

床上那人刚刚死里逃生,心力交瘁,全身酸痛,战斗力接近于零。

林玉婵犹豫了那么一秒钟,回身锁门,不客气地打开苏敏官的衣橱,找身睡袍换上,然后爬上榻,划一块地方,大大方方躺了上去。

好宽敞啊!手脚都可以伸开的!

等她发现自己失策,已经晚了。某些人虽然把自己搞到残血,但回血速度也是极快的。

外面更鼓敲到第四遍时,苏敏官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忽然碰到一只纤巧滑溜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