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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比,病人还没死透,有人就打上了病人老婆的主意。看来是蓄谋已久。

他看了一眼苏敏官,愈发觉得这小少爷是迫害王全的幕后黑手。但不知有什么新仇旧恨,竟让他自己都不方便出面,非要假手一个姑娘商人……

他干笑:“小人必须说清楚哈,如果那王全最终凑齐了钱……”

“只要您别给他额外宽限。这钱他十有八九还不出。”林玉婵立刻道,“若他真还了,这定金您也不需要了,原封退给我就是嘛,相当于我给您提供了几天的无息贷款,您左右不吃亏呀。”

华掌柜求助似的,再看一眼苏敏官,对方根本不鸟他。

只好顺着她的话说:“这个嘛,定金……最好是现银,姑娘您懂的……”

“现银好办,但得九五扣息,行规,您懂的。”

华掌柜又是一头汗。还九五扣息,也就是说,要想让她付现银可以,一百两银子账面,她只付九十五两实银——这是掐着他现银枯竭的死穴来啊!平日不都是九九五吗?

他暗地里跌脚。今天表现大失水准,几句话,居然被个黄毛丫头绕进死胡同去!

会客室墙上挂着一面雕花的西洋镜子。华掌柜一转头,猛然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还有他对面那个胸有成竹的姑娘,突然间醍醐灌顶,真正明白过来。

这位林姑娘,才是他今日要对付的主角!

苏少爷说自己不管事,竟然真的不管事。所谓“友商”,就是如假包换的“友商”。

可惜他醒悟得晚了些。方才根本没把这疑似姨太太的姑娘当回事,反而一直在观察苏少爷的脸色,研究他的表情,聆听他的弦外之音……

一个不慎,被林姑娘包抄后翼。方才她话里挖出的一个个坑,他一个不落地踩了进去。

林玉婵看着华掌柜的眼睛,不慌不忙地抛出最后一句:“如今商界人人缺钱,这茶行你们就算拍卖变卖,多半也拿不到当初放贷的数额。我可以抵押价格原价收,已经算是很优惠的条款。给您半个时辰时间,够吗?”

华掌柜叫声失陪,借故尿遁。

慌张离开的前一刻,看到那座上那俩少爷姑娘,似乎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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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捧着新出炉的、跟鼎盛钱庄签的变卖意向合约,笑容满面,脚步发飘,狠狠亲了一下那文书帖袋的封皮。

“他真答应啦!”

如果王全未能及时还款,他抵押的资产进入变卖环节,鼎盛钱庄准许博雅公司以七千两银子的价格优先收购。定金三千两现银准付,算是给处于挤兑边缘的钱庄,输了一管新鲜的血。

苏敏官抢过帖袋,不满地在她亲过的地方拭抹一下。

“弄湿了。”

林玉婵:“我没有……”

苏敏官招手拦一辆出租马车,拉着她上去。

“好啦。现在去取银子还我。迟了我要收利息了。”

由于事出仓促,碰到王全纯属偶然,导致进钱庄谈判的时候,林玉婵身上并没有足够付定金的现银——这也不能怪她。哪个单身女子没事随身带巨款啊。

好在苏敏官友情垫付,这才能让她把戏唱完。

苏老板于银钱之事毫不含糊,见林玉婵点头,还不忘提醒:“还有那两成五佣金……”

林玉婵有些气短,小声道:“我就是随便说说……”

刚才苏敏官只是坐着刷了个脸,根本没帮她说话啊!

天地良心,真的全是她自己发挥。

但她也知道,两人心照不宣的策略,就是利用当前人们轻视女子的心理,让那华掌柜把大部分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了苏敏官身上,脑补了一大堆冗余信息,这才能让她趁虚而入,乱拳打死老师傅,给自己谈出一个漂亮的合约。

谁让那华掌柜始终不把她当正经商人,九成时间都没正眼看她,自食苦果呗。

她不是抠门的人,况且这合约若真能履行,就算再多出四分之一的价钱,她也是大占便宜。

于是抬起头,甜甜一笑:“佣金不少你的。但要等年底和货款一起结账。”

说完,故意又将那合约帖袋搂上一搂,然后张手,车厢里抱住那个“收费刷脸”的恶少。

“我心里没底。”她收回方才的眉飞色舞,贴着他耳朵,小声说,“德丰行比徐汇茶号贵多了。七千两银子,要是出一点问题,博雅多半要扑街……”

马车颠簸,苏敏官轻轻拢住她后背。

“凡事都有第一次。”他柔声道,“我买广东号之前,也没做过一万两以上的买卖。签字的时候手心出汗,握不住笔。”

林玉婵心定了些,刚要谢谢他的鸡汤,冷不防耳边又来一句。

“义兴的账房依然正在招聘哦,阿妹。”

林玉婵:“……”

想把他丢下车去。

肩膀刚一动弹,被他拥得紧了些,低低笑着,轻轻吻她颈间。

夏日衣衫薄,低头就能嗅到她领子里的气息。

嘴唇一触即退,马上把她放开,隔出些许距离。

林玉婵平白被占便宜,愤慨不已,凑过去就想把这便宜占回来。

苏敏官却低头笑着,避了一避,只是温柔地看她一眼,眉目间似有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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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忐忑地翻开当日的《船务商业日报》。

上海租界人口骤减,引发的房地产泡沫破灭,俨然酿成一场不大不小的金融危机。由于地产商多为洋人,且洋人赌性更重,以致这场危机里,洋人比华人损失还惨重。

除了那少数窥到风声、及时跑路的地产商,众多侨民均有亏损。太太小姐们的首饰盒里光泽暗淡,海关职员上班时长吁短叹,就连工部局巡捕房乐队也暂停了几场演出,因为活动经费被人挪用炒房了。

好在洋人家底丰厚,不至于损失过重,像那跳江自尽的吉布森先生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依旧安居乐业,顶多见面时互相调侃抱怨几句。

据林玉婵所知,很多有钱买办,什么唐廷枢、徐润、郑观应,都曾大笔投资地产。眼下这些人财富缩水,连带着给洋行干活都没心情。郑观应的公馆一连几天大门紧闭,博雅公司想送个节礼都吃闭门羹。

广大被割韭菜的普通中国人就惨了。不少人迷信洋商洋行,倾家荡产来炒房。一朝股票跳水,原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每日都有去洋行银行堵门的,又让巡捕大棒赶走。有些人实在还不起债,连夜离开上海,溜之大吉。

所有洋人地产商股票暴跌。《船务商业日报》破例刊载了各地产公司的开盘股价,以供民众参考。

英联房产公司的股票,面值五十两一股,顶峰时期曾炒到九百两。吉布森先生跳江后第二日,腰斩为四百五十两,而且限售,仅回收了百余股。

第三日,三百八十两;第四日,三百两。

随后,二百两、一百两、五十两、破发……

直到十天以后,《船务商业日报》中,没了英联房产公司的名字。

它发行的所有股票,由于无人肯买,彻底成了昂贵的废纸。

其余地产公司的情况差不多,顶多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有些公司干脆宣布破产,留个股东一堆破烂家什;有些背靠大洋行、资金雄厚的,虽然不至于倒闭,但也元气大伤,纷纷关门放假,在上海滩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房地产一倒,那些配套相关产业——砖窑、锯木厂、建筑商……也都发生链式反应,倒闭了一大片。

高端酒楼门可罗雀,福州路生意清淡,衙门口排大队,全是各种经济纠纷、欠债还钱的状子。

博雅的所有大小员工们,听着报纸上那一天天变化的数字,也不免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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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林玉婵视察孤儿院工厂归来,估摸着员工们都收工了。自己拿出钥匙,发现门虚掩。

堂里无端传来一阵阵鲜香热气,好像有人里面开了满汉全席。

林玉婵小心推门进去——

“哇!”

一大桌子饭菜,白煨肉,羊肚羹,蘑菇鸡,鲫鱼豆腐,素烧鹅,香珠豆,石花糕,裙带面……还有一壶金华酒,红的黄的绿的白的,满满当当地摆在小饭桌上,一层不够摞一层,热腾腾的香气顺着鼻孔,往人的肚腹里钻,简直顷刻间就能把人变成一个充满香气的气球。

博雅公司的所有员工——常经理、赵经理、跑街红姑念姑、五个学徒、家政周姨,齐齐站起来迎她。

林玉婵乐得往后退一步:“大家这是怎么着?不回家吗?”

常保罗腼腆地说:“请你吃顿饭。”

周姨搓着手,有点难为情:“太太,是我猪油糊了心,还好当初你没让我跟着炒地皮,不然这下半辈子就赔进去了!——唉,你说那些洋人,心怎么那么黑,连我们这种穷妇人的钱也要惦记!”

红姑笑道:“妹仔,你没看到最近大街上多少寻死觅活的!做买卖的几乎人人都赔本,就咱们还吃香喝辣,我们不服不行啊!”

林玉婵恍然大悟,笑出声来。

“好,大家坐,一块儿吃。”她率先倒酒,“注意小声点说笑,省得招外头人恨。”

博雅洋楼门口挂着昏黄的油灯,楼里香喷喷、暖融融,在大萧条初期的上海,关起门来偷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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