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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忘记当初聊天的语境,但记得他说话时,那踌躇满志的笑意。

此时她算是对这几个字有了更深一层的切身理解。做生意的本质是什么,就是低买高卖啊!

林玉婵忽然想起什么,忙吩咐:“去翻德丰行的客户名录。这些积存的茶叶得赶紧出售,适当打折也可以,卖不出去的必须换地方保存。这屋顶都漏雨了,角落也发霉……”

这些珍贵的库存茶叶,眼下已经是博雅公司的财产,最好一斤损耗也别有。

老赵跑步离开,又跑步回来,带点恼恨,说:“客户名录、账簿、工作记录,有用的文件都被原主人泡了水,毁得干净。”

王全就算失败破产,也不肯让对手太过得意。在钱庄“暴力腾退”的同时,已经悄悄毁掉了不少文字记录。

林玉婵蓦然道:“炒茶秘方!”

连忙奔进炒茶工作间。只看到一地笸箩扫帚、锅碗瓢盆……

墙面上凸着一排钉子。那些操作手册、操作记录,都已被摘下毁掉。

原来的伙计们早就作鸟兽散。至于德丰行固有的那些十三行老师傅,原本被王全带来上海,就是不情不愿背井离乡。德丰行财政危机初始,付不起老师傅的工钱,师傅们就一个个辞职回广东,反正这一门手艺吃遍天下,不愁无处收留。

七千两银子,收购一个庞大的空壳。尽管是一笔超级合算的买卖,但其中并没有林玉婵最心水的“秘方”。

林玉婵刚刚失望了一分钟,身边忽然有人叫道:“咦,我知道了!”

毛顺娘今日软磨硬泡,让老爹也把自己带来见世面。这姑娘表面上一团和气,看着挺温顺,其实自己心里有主意,尤其是独立挣钱之后,学着林玉婵说话做事的派头,在家里愈发的无法无天,有时候还敢跟老爹吵几句。

毛顺娘自己请缨,当了博雅公司唯一的科研人员,试图破译德丰行的炒茶秘方。眼看别人都在一天天赚钱,她毫无建树,反而还烧钱。不光自己心里憋屈,父母同事,乃至总号的那个赵经理,对她也颇有微词。要不是看在她跟林玉婵的关系上,估计早就把她给开了。

小姑娘一口气憋了好久。今日总算看到德丰行工作间内部,虽无老师傅带领,但她看着那些炒茶器具,蹲下闻闻灶台里的味道,又抓起温度计研究一番,已然有点开窍,好像一个拿到画满重点的课本的学霸,融会贯通只是时间问题。

“爹!你来看,他们是分批烘焙的,这几块案板上色泽都不一样……我以前居然没想到,呸呸呸,蠢死了……这些是他们进的毛茶,揉捻力道那么大,那些师傅得老有劲了吧?……这是干什么用的?——啊,我晓得了,是观测湿度的……”

毛掌柜看着旁边几个大男人,颇觉丢脸,低声斥道:“行了!安安静静看!别叫唤!这些你弄懂也没用!你马上就要嫁——”

“我弄懂了当然有用,我可以做博雅的茶叶专家呀!”毛顺娘也低声跟她爹杠,“别跟我提嫁人,嫁了人要是不能干这些事,我就去自梳!”

毛掌柜鼻子气歪,“你……你……你这是跟谁学的!”

“博雅有好几个自梳姑姐呢!哪天我不开心了就去找她们!”

毛顺娘把老爹怼得哑口无言,得意地做了个“略略略”的表情。

林玉婵带着老赵几个人,翘着嘴角,在旁边一扬手,表示谁也别插话。

毛顺娘这姑娘本事见长。一开始还得靠林玉婵冒昧掺和家务事,拼着讨人嫌,妥协一大堆,才能说服她爹把她留下来干活;眼下她不知是长了岁数还是长了见识,还是终于到了青春叛逆期,居然能自力更生,歪门邪说一套一套,愣是把毛掌柜给噎哑了。

毛掌柜一边恨恨地想:这种闺女,放别人家,那是要狠狠打的!哼,回去就打死你!

一边却有点心酸:等嫁了人,她就是别人家的媳妇,怕是没这等撒欢的机会了吧?

可怜天下父母心。在这奇特的矛盾心理下,自家闺女再唠唠叨叨地跑来跑去,他叹口气,装没看见。

林玉婵拍板:“眼下生意清淡,德丰行不用急于开工。老赵,你派人清理整合铺面资源,能合并的合并,该分拆的分拆,在商会里多宣传宣传。毛姑娘的工坊可以移过来,几步路的事儿。毛掌柜不放心,让她带个丫环就行。有‘同乡会’的标志在,邻里街坊都会照拂。诸位,等市场元气回复,咱们有了这些额外资财,我向你们保证,博雅定能大干一场!”

呱唧呱唧,大家鼓掌。

当然,并不是奉承领导的那种鼓掌。在场的几位博雅骨干,平均年龄比林玉婵大一轮,但面前这个他们看着成长起来的姑娘,眼下已经俨然有了独当一面的风骨,谁也不敢轻视。

对德丰行的安排告一段落,林玉婵跨出门的时候,忽然看到路边一个沧桑的身影。

王全头一次没穿长衫,而是套着一身脏兮兮的短衫短裤,眼镜倒还戴着,糊了一层带土的油花。肩上挑着沉重的扁担。他身后跟着一个大汉,提着根棍子,俨然十六铺码头的工霸地头蛇。

“看什么看!今儿第一天上工,给老子表现好点!知道你是财主,等你还完那五百两外债,老子自然放你走,让你回去当你的财主,哈哈!”

抵押的资财一夜之间蒸发,王全还倒欠钱庄大额银两,落得了众叛亲离的地步。

钱庄有门路,直接把他“外包”给工霸,让他做苦力还钱。

走投无路之际,男人卖力,女人卖身,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下场。

任你曾泼天富贵,也要榨出身上最后一滴油。

王全看着那拆下来的“德丰行”招牌,眼前渐渐模糊。招牌是他从广东搬来的,油亮漆黑的木料上似乎还带着烧腊和海味的香气。这招牌底下曾走过官、商、洋人,不知有多少银两在它的注视下进进出出。当王全接任德丰行掌柜的时候,他曾雄心畅想,把这个铺子开下去,开到自己老,传给儿子孙子,让它像大清江山一样矗立几百年。

现在,几十年还没到,富贵如昙花一现,来得快,走得也快。

王全觉得世道不公,转而又想到那日在英联房产公司门口,黄老头被人围殴重伤,无人管顾,最终被工部局收尸车拉走的惨状,再看看自己现在,至少命还有,似乎不该抱怨。

他耳边响起黄老头那粗鄙的宣言:“不冒险怎么赚钱?有多大胆做多大事,天生我材必有用,与其平平庸庸的活一辈子,不如干它一个万紫千红!”

现在呢,这话应验了一半。王全身上的确“万紫千红”——扁担压的,鞭子抽的。

王全终于挑不动那扁担,膝盖一弯,把担子放在地上,自己大口喘气。

他忽然发现路边一个熟悉的背影,摘下眼镜使劲擦,仿佛不认识林玉婵似的,呆呆看着她,还有她身旁的毛掌柜。

“你们、你们是一伙的……”

“博雅公司从去年起,就是徐汇茶号的最大股东。”林玉婵坦然介绍,“不过您别多想,我从没指示毛掌柜做过任何有违职业操守之事,也没让他透露过任何你们德丰行的机密。他跟你们合作得尽心尽力,童叟无欺。”

王全黑着脸,几年前那些往事都已模糊,有几个片段却忽然清晰起来。

他堆出一个难看的笑,用广府话说:“林八……林太太,林夫人,依家你发迹,我……我其实是很欣慰的。前阵子那些竞争之类的话,都是为了激励你,激将法……对,激将法!我就知道你这女仔必成大器!你、还请你看在过去我照顾过你几个月的份上……对了!当初有人要买你做媳妇,我没让!我留你在广州!……”

林玉婵差点笑出声,心想:多谢您照顾,我差点饿死。

她笑了笑,说道:“德丰行眼下确实缺一位能干的掌柜。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花钱雇你的。你还是学着用双手劳动吧。别偷懒哦。你以前最讨厌苦力偷懒了。”

工霸照着王全的小腿踢了一脚:“懒驴,快走!”

那个目睹了十三行时代由盛转衰、亲历了大清国从闭锁到开放、同时练就一身炉火纯青的剥削本领的第一批民族资本家。终于,结束了他在这混沌历史中的一点点戏份,成为无数被抛弃的时代渣滓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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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目送王全离开,然后送走博雅的经理员工,转过街角,笑嘻嘻迎上去。

公园围栏前,斜倚着一个身高腿长的青年。他正读着份《北华捷报》,报纸挡了他的脸。

被林玉婵拍两下,苏敏官才惊觉,放下报纸,严肃的面孔上绽出一丝笑意。

“一品香番菜馆,新开的。”他指着报纸缝隙里一则广告,轻声笑道,“尝尝去?”

林玉婵的目光却落在另一版的商业新闻里。她踮起脚,把苏敏官手里的报纸扒拉下几寸,认真一瞧——

“旗昌洋行任命新经理……这个曾在印度和苏门答腊战果累累的商业巨子,扬言要制霸远东……”

苏敏官垂首,看着她那紧张的神色,笑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惧他。”他轻描淡写,说,“去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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