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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黛西小姐和缓地自我介绍,在胸前画十字。

“没错……这位善良的太太,从小就是虔诚的教徒。她许诺用嫁妆开办一所女子英文学校……我的几个学生正在那所学校学习英文,很快就能研读《圣经》……可是没了经费,这些可怜的孩子眼看要失学……”

奥尔黛西小姐是租界中居住年限最长的居民之一,她就像个和蔼的邻家老太太,每天准时出现在清晨的钟声里。也许并非所有人都叫得上她的名字,但都对她怀有一种天然熟悉的好感。当这些侨民回到家乡以后,这个穿着古板碎花洋裙的身影,会镌刻在很多人的远东记忆当中。

她今日友情出来说句话,立刻拨动了许多人心中的天平。

大家再看向那一言不发的马戛尔尼太太,目光中添上更多的同情。

“哦……原来如此……”

所以,马戛尔尼太太计划用一部分嫁妆做慈善。这是正儿八经的英国贵妇的美德,做丈夫的不应该阻止。

马清臣冷笑。

“如果让我替拙荆规划嫁妆的用途,我当然也会拿出一部分来做慈善,而且会比她自己那业余的做法要更有效。”他说,“至于投资,我会为她成立一个信托基金,选择一些正经的外资公司,至少有一个资深年长的绅士经理来掌舵,而不是……”

他笑笑,很大度地咽下了对博雅公司的一串形容。但不言而喻,后头那些评价不会太好听。

“博雅公司性质如何,是骗子还是正经生意,班内特先生当然心中清楚。”林玉婵十分入戏,宣读圣旨似的,又看一眼“班内特来信”,说,“他也料到庭中会有人发出如此质疑。因此他请求传唤下一位证人。”

赫德的秘书金登干咳嗽两声。

“我……呃,我谦卑地代表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先生,向尊敬的法官以及各位可敬的租界居民,说明一下博雅公司的情况……”

赫德公务繁忙,依然派了秘书前来作证。不仅是因着和林玉婵的交情——赫德本身也看不上马清臣的小人做派,觉得他往上爬得不够光明磊落。

同是服务于中国政府的英国人,有时不免出现利益冲突,或是见解不合,两人互不相让,谁都没法用特权压人。

因此,赫德也寻思给他个小小的教训,让他知道,即便是英国人,在中国也不能为所欲为。

金登干秘书开口,从博雅公司的前老板容闳开始,说明这个公司的人员和业务如何靠谱,如今林小姐执掌博雅,应缴税款年年上升,并且从不拖欠,说明公司业务蒸蒸日上;更可贵的是,今年海关从德丰行订购的茶叶半途出问题,还是博雅公司紧急救场,不计成本地提供了茶叶替代品,让海关职员不至于茶叶断顿……

几年来,一点一滴的小事,被赫德条理清晰地列了两张纸。用不着什么夸张的语气和修辞,就能看出这个华人外贸公司确实是脚踏实地、稳健发展,是一个合适的投资对象。

人群中浮起一阵轻微的嗡嗡声,表示赞同。

林玉婵向金登干秘书点头致以感谢。

“班内特先生认为,如果马戛尔尼太太的父亲还在世,也定然会同意她将一部分嫁妆投资给博雅公司。”林玉婵接过话头,“博雅公司的老板是女子,这并非它的弱项;恰恰相反,正因为此,马戛尔尼太太才能毫无顾虑地跟她进行投资交流。如果换成是男人执掌的公司洋行……”

马清臣低声斥道:“诡辩!”

不过这诡辩还真挺有道理。“女人投资女人”,不容易惹风言风语。

被林玉婵这么一提醒,旁听席中有人笑道:“是啊,马戛尔尼先生,你的太太体贴你,爱惜名声,这才找到林小姐的公司进行投资——全上海怕是很难找出第二家如此优秀的女子产业——难道你愿意你的太太每天出入男人扎堆的地方,跟他们一起抽着烟,端着威士忌,高谈阔论什么利润和分红……”

洪卑爵士:“肃静!”

法官也头疼。这租界法庭真是如同儿戏,旁听观众还带随便发言的,以为开酒会呢!

马清臣瞥一眼门口。由于天气炎热,大门敞开,能看到走廊外面的领事馆工作人员走来走去。

没看到泰勒律师的身影。

马清臣压下心中的焦躁,叫小厮给自己换了一杯茶。

律师出去临时替他办点事,应该就个把钟头的事。怎么还不回来?

但马清臣依旧胸有成竹,字正腔圆地慢慢讲话:“在下也请求传唤几位证人……”

整个租界里和他有点交情的人,今日几乎都受邀前来作证——无非是洋行职员、工部局办事员、教士、军官,全都是体面人,大家一个接一个的发言,中心思想只有一个:证明马戛尔尼先生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绅士,具有正直、善良、聪颖、尊重妇女的品格。他拿走妻子嫁妆的举动,并非出于贪婪,而是真正为自己的爱妻着想……

证人们事务繁忙,有些人行色匆匆,迟到了好一阵,汗还没擦干就坐上证人席;有的说完话就告罪离开,一句话也不多回答。

这个单调的环节又持续了一个多钟头。午后的日头晒热领事馆的洋楼顶,窗外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丝风也吹不进。

“没新意。”维克多打呵欠,嘟囔道:我也能找出一打人证,证明本人是个洁身自好、跟女孩子说话就脸红的纯情大男孩……”

不少人都知晓维克多的尿性,一阵臭味相投的哄笑。气氛愈发不严肃。

大家也都看出来了。马清臣在拖时间。

洪卑爵士也有些不耐,低声提醒:“马戛尔尼先生,这些千篇一律的证词并不会对你有太大的帮助。如果你的律师先生不及时回来,我也可以宣布开始判决……”

他又转向林玉婵:“如果原告方还有补充证据……”

“没有了,法官大人。”林玉婵从容说,“班内特先生等候公正的判决。”

她说完这句话,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从场面氛围来看,自己和康普顿小姐准备充分,不论是陈述还是证词,都得到了旁听众人的充分同情。法律也站在她们这一边。而马清臣呢,他那傲慢的态度本身就不讨喜,为自己辩护的陈词也无甚亮点。只有几位上了年纪的保守人士对他表现出明显的支持。

可是……马清臣自始至终都有恃无恐,方才休庭的时候,更是直接暗示,他似乎知道班内特的身份有问题……

林玉婵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康普顿小姐。她神色轻松,正在为E.C.班内特今日的成就而沾沾自喜,完全没感到危机。

忽然,走廊里传来仓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匆匆而来。

马清臣欠身,眼睛一亮。

“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他收起那副得过且过的惫懒神态,脸上突然现出一股好勇斗狠的侵略性,冷笑着说,“泰勒律师回来了。如果我没猜错,他给大家带来了一些新证据——关于本案的原告,那位大名鼎鼎却始终不肯露面、大言炎炎却始终回避一个事实——其实他并没有发起诉讼的资格——的E.C.班内特先生……或者,也许我们应该叫她,班内特小姐?”

全场哗然。

*

三个钟头以前。

泰勒律师匆匆离开休息室,将手中的一张白纸藏进公文包里。

此时正值休庭,窄窄的走廊里挤满了人,都是趁机出来透气的。那个晕倒的康普顿小姐刚刚从休息室走出来。

从她的身边,泰勒律师拾到了一张带着钢笔印记的白纸——很显然,有人在它上面的一张纸上奋笔疾书,留下了力透纸背的凹凸字迹。

和马清臣商议之后,泰勒律师快步离开领事馆。

他和马清臣早就商议好了今日的庭审对策——从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班内特身上开刀,擒贼先擒王,只要用话术逗引他表示出“对马戛尔尼太太心怀不轨”的意思,那么根本不用费力,所有的陪审团成员都会集体转向他的对立面。

可是没想到,班内特没出现,站在席上的是个中国女商人。

泰勒律师并未气馁。他用一双在常年旅行中练就出的锐利眼睛,观察这个中国女孩的一举一动。她如何口若悬河,把那些明显是偏袒女性的观点安插在“班内特先生”头上,又如何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一封又一封“班内特先生”的最新指示……

他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班内特的秘密。

在十九世纪的欧洲,“笔迹学”是一门正儿八经的科学。大众普遍认为,一个人的字迹能反应他的许多性格特质、身份背景、甚至可以诊断一些精神疾病。再搭配面相学和读心术,完全能够以管窥豹,看透此人的一切。

泰勒律师就是个业余的笔迹学专家。他仔细研读那张白纸上的英文笔划结构。急切间得不出什么太具体的结论,但有一条他可以肯定:写这些东西的人,多半是个女子。

这显然不是林玉婵本人的字迹。在开庭宣誓的时候,他留意过这个小姑娘的签名。规规矩矩学生体,每个字母都一样宽。不是这种优雅的连笔花体。

这只能说明一个事实:那个暗中谋划一切的班内特,是女人。

简直是天助我也。比他预想的还顺利。

如果班内特是男人,扳倒他还得费些口舌。而如果她是女人——尤其是,一个有监护人的女性——她根本就没有代另一个女人发起诉讼的资格。

泰勒律师激动得手发抖。

他攥着那张带有字迹的白纸,几乎是一路小跑,拦住一辆马车:“去《北华捷报》报馆。”

趁着休庭的功夫,看他把这个班内特的底细全挖出来!

街角一群中国闲人,守着热闹不肯散,有的还打起了牌。泰勒律师厌恶地穿过他们的打牌摊。

转过街角的时候,他没注意,一个穿浅灰色纱衫的中国年轻人忽然放下茶碗,无声地跟在了他身后,仿佛一阵浅灰色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