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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商咧嘴笑起来:“那怎么好意思呢,嘿嘿嘿。”

……

客气话说了一堆,送了无数小样,把皇商捧舒坦了,终于从怀里拿出内务府签发的专用汇票。

“这些东西,麻烦夫人报个价。你给天家尽忠,天家不会亏待你。”

皇商说得很慢,林玉婵从中听出些许暗示的意思。

她想起太后寿辰上放的、二十两银子一个纸糊灯笼。其实都是她在牢里糊的。一天能赶工几十个呢。

内务府吃差价吃成这样,不从她这单里捞点油水天理难容。

林玉婵试探着说:“其实东西也非琼浆玉液,只是奇技淫巧而已。不过越洋运送花销高,算上损耗,收您十二两银子一件,您觉得……”

其实她还是往高了报。博雅公司一次定了几百瓶护肤品,运费早就摊薄得忽略不计。但她还是按照正常高运费报价,免得自己血本无归。

谁知那皇商听了,蹙眉不悦。

“十二两银子一件?夫人说错了吧?我看光这西洋玻璃瓶,可就不止十二两哦。”

“是是,”林玉婵只好改口,“算上运费,十五两一件?”

“笑话!”皇商突然拂袖而起,怒视她,“太后娘娘们用的东西,就值十五两银子?天家女眷就这点待遇,说出去遭人耻笑!”

林玉婵心砰砰跳,脑子里飞速盘算。

这是明晃晃的弄虚作假。换成别的客户,她早就质疑其人品,找个借口断绝合作。

但是,现在是薅大清朝廷的羊毛……

不管了。这钱不从她这儿出去也得便宜别人。起码她赚了钱,还会用来资助孤儿院和学校呢。

她于是壮着胆子报:“是我不对,您海涵。我方才误算了汇率。这些香药产品,怎么也得三十两一件。”

皇商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命令她:“开单子吧。”

林玉婵亲手写账单,指尖有点发凉,几乎握不住笔。

三十两一瓶的天价护肤品,一次卖出去五百瓶,那就是一万五千两销售额!

而且大部分都是虚头,纯利润!成本不到十两一件!

皇商让她依照不同格式,开了好几份账单——单价三十两、总价一万五千两,自己又抄了一遍。然后,拿过其中一份总价账单,借了她的笔,在那“壹万伍仟两”的笔迹旁边,堂而皇之地添了一个字。

“拾壹万伍仟两”。

他将账单折好,收进信封,朝林玉婵拱手告别。

“夫人是女中豪杰,十足爽快人。下半年小人再来拜访,您提前备好货。”

林玉婵一个人,捧着收条和汇票,张大嘴,风中凌乱。

所以……那人随手给账单上加了十万两银子!

这十万两,都进内务府腰包!

难怪方才一个劲儿地暗示她虚报多报!

给她点零头油水,也算塞她的嘴,让她不许到处乱说。

皇家生活奢靡浪费,光太后脸上抹个护肤品,都能让底下人贪污十万两银子去。看这皇商的熟练程度,显然已成惯例。

同样的十万两银子,可以搭建起一整个设施完善的船行,和洋人们争夺海上之利;也可以买一座中国工业急需的铁厂。洋务派勒紧裤腰带省不出来,还得靠“海关罚款”这种意外之财来填补。

难怪大清亡了呢。

林玉婵为自己撬国家墙角、推动大清灭亡的恶劣行径深刻检讨了一分钟,随后啊的一身尖叫,一蹦三尺高。

照这半年供一次货的速度,她要还清苏敏官的十万两,也用不了几年啊!

虽说慈禧也许喜新厌旧,不会永远在她这儿订货;但羊毛薅一次是一次,开张吃半年啊!

她心里想着羊毛,舌头上想着另一件东西。

“周姨周姨,我今天要吃烤羊腿……不不,周末开会之后,请大家一起吃烤羊腿!”

话音未落,门口一声清脆的笑。

“谁背着我偷偷吃烤羊腿呀?”

周姨忙去开门:“哟,咱们账房先生回来了。”

这账房先生不务正业,林姑娘跑业务忙得脚不点地,他倒好,也不搭把手,隔三差五泡茶读书,闲散得像个少爷。而且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跟林姑娘住到了一起,过上小日子。

这种天打雷劈的大缺德,放以前,周姨早就大扫帚把他打出去了。但如今不一样。他对林姑娘有大恩,这情谊一般人做不到。

而且他人品过得去,长得也对得起群众,林姑娘跟他,不算委屈。

周姨默默调整自己的道德观,开始觉得这姓苏的还算顺眼。

林玉婵一颗心还被“一万五千两”的彩色泡泡包围着,蹦蹦跳跳跨出门,看到那双闪着光的黑眼睛,嘴角就翘上天。

“羊腿也有你一份。”她扑到苏敏官怀里,抱住他脖子,狠狠亲一口,“只要你周末别乱跑!”

苏敏官大大方方啄她额头,被汗湿雨淋的衣衫脱下来,丢在一旁,悄声说:“换身衣服再抱你。”

然后上楼。

林玉婵一笑,待要说什么,忽然发现,苏敏官不是一个人来的!

跟在他身后,容闳举着伞,提着行李,风尘仆仆地踏进门。

“林姑娘,”容闳朝她招手,浓眉大眼里透出一丝喜悦的惊讶,“恭喜呀。什么时候成的亲?怎么信里不写?瞒着我。”

林玉婵:“……”

她刚才没避人!容闳全看见了!

苏敏官故意不告诉她!

过后再跟他算账。她心中掀起狂喜的巨浪,比刚才薅了慈禧一万两羊毛还开心。

“容先生!好久不见,你清减了呀!”

她抓住容闳双手,用力摇了好几下。

手里一凉,被他塞了一沓纸。

“林姑娘,你的铁路公司股票。被我买到了最后一批,哈哈……总算不辱使命。”

林玉婵惊喜低头,打量这原装美国股票。

跟以前上海洋行发行的那些股票也差不多,甚至印得还没那么精美。奖状般的一张厚纸,一角贴着印花,抬头是漂亮的花体英文,上书Central Pacific Railroad Company,中间印了个轰隆隆驶来的大火车头,底下是公司高层和发行银行董事长的手写签名。

不过,上海房产股票已成废纸,这几张可是无价之宝!

她数了数,奇怪:“怎么有35张?”

当初她寄去的钱,计算过,只够买30张呀。

容闳:“你的钱寄到时,恰逢公司增发股票,价格跌了些。”

林玉婵“哦”了一声,低头看,果然,股票一侧写着面值20美元。

跌了……

也不知是福是祸。

反正也不能随时买卖,就当个长期投资,捂着不动就是了。

她揣好股票,招呼容闳:“客房给您收拾好了,先歇一会儿,再尝尝咱们博雅蒸汽机炒的茶!”

长途旅行过后,容闳的尊容确实让人不忍细看。胡子长了一圈,脸上明显的风吹日晒,帽檐遮住的额头比下半张脸白了一个色号,不看衣装,就像个行侠仗义的佐罗;头发也没工夫剃。只是因着要见曾国藩,临时抱佛脚地理了一下。如今鬓角发青,发茬根根冲天,不看脸,就像个刚出家的鲁提辖。

但他眼中洋溢着焕发的神采,一边进客房换衣换鞋,一边朝楼下大喊:“茶就不喝了!机器都运到了!上帝保佑,一件不少!曾公让我做临时督办,林姑娘,跟我一起去看厂子呀!”

他话音未落,林玉婵已经飞奔上楼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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