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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朝旁边使眼色。

一捆洗好了的本地青菜,切得横平竖直,每段误差不到五毫米。

林玉婵忍下一个笑。西餐菜谱里的蔬菜,什么卷心菜、芦笋、洋葱,寻常菜场里有钱也难买,只好随便混搭一下。

按正常人做饭的习惯,煎牛排的时候烧水,顺带焯一下菜,省火候。

苏敏官不。他做其他事的时候能一心多用,唯独烧菜必须一样一样来。只要稍微重叠一点步骤,就绝对会酿成事故。

林玉婵心疼她的炭火钱,麻利地搭把手,帮他打水烧开,又问:“主食呢?”

苏敏官这下有点不好意思,轻声说:“周姨昨天焖的米饭,还剩半锅。”

林玉婵:“……”

他摆了个厨神的架势,心无旁骛地忙活了两个钟头,等于就煎个牛排!

真是很有工匠精神。

“阿妹,”苏敏官取手帕擦汗,专心看她拨弄青菜。白皙的手指伴着翠绿的菜叶,“江南制造局的招标,你若是问我的意见……我不支持。实在唔好意思。”

林玉婵:“哦?”

又泼冷水。不过她早就免疫了,脸一扬,等他解释。

苏敏官专心监督牛排的颜色,犹豫许久,才说:“就算造出质优价廉的国产枪炮,你觉得它的枪口会对准谁?”

林玉婵一怔。

他不忘身份,立场很鲜明。

但她随即解释道:“首先,国产军工刚刚起步,离造出媲美洋枪的军火还有十万八千里;其次,帮这间工厂打基础,不仅是为了朝廷利益。总有一天,它……它是会为全中国人民服务的。”

苏敏官看她一眼,轻声说:“这是你的美好想象。”

“就算没有国产枪炮,官军也会用进口军火去镇压民变。而且……”

林玉婵不敢再推销她的“美好想象”。但她知道,等到现在的捻乱过去,直到几十年后的义和团,这期间国内相对和平,不会再有像洪兵起义、太平天国那样的大规模兵戈。

她笑一笑,换了个轻松的语气:“往好了想,如果我能染指军火生意,日后革命之时,岂不是个助力?”

苏敏官扑哧一笑。

还说得有板有眼的。顺着他的“杞人忧天”,故意往夸张的方向演绎。

不过……也真是个挺诱人的图景。

过去的几年,他和其他大多数落难的洪门兄弟一样,专心苟着,觉得壮大自身、互相帮扶,就是现下最紧要的任务。

可自从闯京救人,和那个织就了千年的天罗地网正面相博的一刻起,他就暗下决心,那个腐烂到根的城市,他迟早要再闯一次。

大战迟早会有。也许要等到很久以后,也许他有生之年看不到。

但,真到那时,他也要做好准备。

身边的姑娘其实也和他一样。虽然她表面上对造反不是太积极,也没有什么相关的专业素养,但他能感觉到,她对有些东西的恨意和抵触,比他还深得多。

苏敏官微微一笑,俯身亲她鼻尖。

“当然是赚钱最要紧。”他松口,“你愿争取就争取,不过……”

林玉婵乐了,马上洗耳恭听。

“有什么指点?”

“指点谈不上,你竞争不过洋行的。”苏敏官不客气地指出,“我在洋行做过,凡是官府采购,他们都有专门的回扣预算,有时候多达三四成。”

洋行跟朝廷做生意——通常都是采购枪炮之类——从来都占据信息优势。官府里又有里通外国的买办。一场买卖下来,朝廷花上比市价还高的价格拿货,洋行赚钱,经手官员吃够回扣,是三赢结局。

林玉婵知他所言不假,但她随后笑了。

“这次可不是向洋人□□买炮那么简单。制造军火需要几十几百种原料,朝廷可没那个闲工夫一一去找洋商谈。”她说,“江南制造局发出文件,言明一切采购往来,都由中国商人负责接洽,正名办物,以绝洋人觊觎。”

苏敏官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这么说……朝廷要独立自强,还是下了颇大决心的。

决心从每块钢板、每根螺丝开始,都不让洋人染指。

但是,跟中国商户竞争,面临同样的问题。

他说:“别人会贿赂上官,会准备回扣。”

林玉婵无言,默默拨弄开水里的青菜,见断生,立刻用长筷子捞出来,晾在盘里,准备凉拌。

要想参与近代中国的工业化,自命清高是不行的,必要时也得做点自己讨厌的事。

但她很快又说:“容先生是江南制造局的督办,他肯定不能允许机器厂购进质量不过关的原料。我可以保证博雅选送的样品质量最高。然后再稍微活动一下关节——我是不能出面啦,不过老赵有点经验……”

她顿了顿,又腻在他身后,别有用心地补充:“如果你愿意挣点奖金的话……”

苏敏官被她呵气呵得一个战栗,笑着躲开。

“你怎么保证你的样品质量最高?”

林玉婵跑出厨房,回来时,得意地扬了扬手中几封信。

“安庆内军械所裁撤,徐寿父子暂时失业,打算到上海短居访友。我写信邀请徐建寅做博雅的临时科学顾问,请他来给原料样品把关。”

苏敏官脸色微变,忽然眉头拧了起来,扭头跑开。

平底锅里冒出烧糊的味道,一块黑不溜秋的牛肉蜷缩在锅底。

“甚好。”苏敏官轻轻咬牙,语调空洞地说,“我请他吃不带血的牛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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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好吃、好吃……这个也老好吃。在安庆哪吃得到这些呀,还是上海好,什么都有呀……哎,我就不明白呀,他们上了年纪的人,把这些东西叫蛮夷番食,恨不得闻一闻就捏鼻子。我怎么觉得还可以呀,以后若有机会去西洋国住一阵就好了,我天天吃这些,不会腻的呀……”

餐桌上,徐建寅就着一桌西餐狼吞虎咽。他不挑食,洋葱奶酪一概来者不拒,只是刀叉用得不利落,吃得不尽兴。

苏敏官给各人斟葡萄酒,笑道:“是林姑娘会挑馆子。”

容闳坐主位,熟练地用刀叉给自己盘子里的烤鸡剔骨。一只鸡解剖得干干净净,徐建寅还在力聚丹田,反手握刀,呈“梅花两仪式”,对着一块七成熟牛排较劲。

容闳看不下去,在徐建寅手边放一副筷子。

徐建寅连忙站起来:“谢大人……”

“家宴。”林玉婵用餐刀柄敲他后背,“勿要讲这些虚礼。”

苏敏官有心露手艺,给徐建寅接风洗尘。不过林玉婵为了小洋楼的安全着想,提前把西式厨房也锁上了,火速去相熟的西菜馆定了一桌子大菜。

徐建寅尝了这个尝那个,眼里熠熠发光,一边含混地感谢:“你给我们定的那些器械,老好用呀,家父译书时有不解之处就照着做实验,老方便了!——只是如今安庆内军械所裁撤,那些东西都搬去金陵。金陵如今是死城,不知要等多久才能开工,我不想蹉跎,就来找你了,真不好意思呀……”

林玉婵赶紧客气。她觉得现在自己在徐建寅眼里大概就是个哆啦A梦,随时能拿出各种各样的好玩意儿。

徐建寅又关心另一位老朋友,问:“那苏兄的船行想必还是生意兴隆了?我这次坐船来上海,没看到你的那艘漂亮旗舰呀。如今它怎么样?轮机没有再出问题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苏敏官笑一笑,很从容地说:“经营不善,倒闭了。”

徐建寅:“……”

如果是在几个月以前,苏敏官提不得这个,一想到“义兴”二字就得抑郁半天,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煎熬灼痛,生各种上下五千年的气。

如今在博雅静心休整几个月,被林玉婵纵容着各种造,他的负面情绪发泄得差不多,心态十分平稳。

也不是第一次从头再来。他才二十多岁,有的是潜力,有的是时间。

见徐建寅还张着嘴,他又亲昵地看了林玉婵一眼,补充:“如今在林姑娘手下拿薪水,还债。她是我金主。”

徐建寅再次:“……”

这俩人不能以常理度之。要不是相识日久,他怕是得吓得报官了。

“对了,”徐建寅保护好自己的三观,换了个话题,“林姑娘,你给寄去的那些洋行资料呀,我稍微看了一下……”

一谈到正事,再香的牛排红酒也失去了诱惑力。林玉婵匆匆撕下一只鸡腿,离席,凑在徐建寅身边,看他翻开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