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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鄂略一颔首,却不看谢虎申,一双锐目不偏不倚地定在顾长晋身上。

许鹂儿案,杨荣在狱中反告他胡乱判案。北镇抚司的人不敢真缉拿他,但这盆脏水的确是泼到了他身上。

顾长晋走金殿后,许鹂儿案得以重审,定谳后皇上将新判牍公告天下。

那新判牍朱鄂也曾阅过,看完后,只觉笔底生锋,字字带刃,颇有些震撼,恍然明白皇上为何会看重他。

朱鄂如兵刃般冷硬的眉眼稍稍一暖,道:“今日之事,劳顾大人随本官回顺天府做份记录。”

顾长晋恭敬地应“是”,阔步跟上朱鄂。

几名衙役用草席卷起地上的尸体,放入担架里。他往其中一卷草席望了眼,旋即淡漠地挪开了目光。

东厂的掌刑千户,是杨旭在东厂的左膀右臂,也是当初在北镇抚司对金氏施以酷刑之人。

……

一场轰轰烈烈的万民“请愿”就此平静落幕。

但顾长晋知晓,这事仅仅是个开头。

想要杨旭死的人,尚有后手。

而他,大抵是这后手中的一环。

顾长晋从顺天府出来,天已擦黑。

横平驾着车回顾府,才将将转入梧桐巷,便发现了巷尾那几棵枝叶扶疏的老梧桐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

横平认出那是柳元私宅里的马车。

“主子,柳公公来了。”

顾长晋丝毫不意外,马车在顾府大门一停稳便下车往柳元的马车行去。

与此同时,那马车的车帘子从里掀开,露出一张精致靡丽又难辨雌雄的脸,眉心那点朱砂痣更是让那人多了点儿妖异。

柳元笑吟吟地望着踏着夜色行来的男子,温声道:“顾大人,久仰了。不知咱家可否请顾大人上车一叙?”

虽成了阉人,但柳元的声音极有辨识度,幽咽婉转,是一把难得的青衣嗓。

顾长晋道:“柳公公大驾光临,想是为了杨督公而来。”

柳元脸上笑意不减,道:“没错,咱家今夜是来同大人谈一笔生意的。”

说着,亲自给顾长晋开了门,“顾大人请。”

顾长晋利落上了马车,柳元给他递来一盏温度适宜的茶盏,见他眼都不眨就呷了口茶,笑道:“顾大人好魄力。”

寻常人怎敢喝头回见面的人递来的茶盏?

顾长晋喝下那茶,便是在展现他的诚意,他信任他。

或者说,在对付杨旭这件事上,这位顾大人信任他。

“不知柳公公想做什么买卖?”顾长晋问。

柳元道:“顾大人成亲那日,咱家曾给顾大人送去了一封密信,咱家猜那信顾大人大抵已呈给了大司寇。”

说到这,他眼皮微抬,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顾长晋一眼。

这位顾大人与下放到大同府的管大人于金殿告御状后,两人便彻底入了嘉佑帝的眼。

这两个年轻人身上都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柳元原以为顾长晋收到那信,便会急吼吼地借着许鹂儿的案子将杨旭告上金銮殿。

可他没有。

甚至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查到他身上来。

柳元知晓自己被人监视时,很是惊诧了一番,惊诧过后,又是一阵由衷的赞赏。

难怪那人要他将证据送与这位大人,而不是其他几位权力更大的刑部堂官。

杨旭自打成了裴大掌印的干儿子后,手握权柄,伤天害理的事可没少做。

这些年,单是他收集到的罪证便足有一箩筐。

可那人只让他送出一封不痛不痒,完全不能置杨旭于死地的密信。

初时柳元尚且不知那人的用意,眼下他倒是明白了。

那封信,是个考验。

若顾长晋没通过考验,那今日柳元也不必来这梧桐巷等他了。

顾长晋没说那信如今在何人手上,只平静问道:“柳公公今日可是又有‘密信’交与我?”

柳元推过来一个木匣子,道:“顾大人想要的东西都在这。咱家将这些证据尽数送与大人,只求大人一事——”

“大人今夜从不曾见过咱家。”

顾长晋并未打开那匣子。

他望着柳元,慢声道:“柳公公是杨旭手里最得力的干儿子,为何想要借刑部的手扳倒杨旭?”

柳元道:“良禽择木而栖,咱家虽是杨旭的义子,但咱家的主子却不是他。至于咱家的主子是谁——”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以顾大人的能力,应当很快便会知晓。”

柳元不会说他背后的人是谁,这点顾长晋早就料到,也不多说,只问了个十分突兀的问题。

“钟雪雁可是你们派人杀的?”

车厢里静了半晌。

柳元含笑的面庞有那么一刹那,多了点意味不明的神色。

“是。”他应。

这个“是”落下,又是一阵沉默。

秋夜月光似霜白,透过梧桐枝桠落下斑驳光影。

顾长晋抬起眼,缓声道:“为了让杨旭翻不了身,你们倒是无所不用其极。许鹂儿与钟雪雁,好不容易逃离了牢笼,又落入你们的算计里。你们从一开始就拿她们当死棋。”

“她们是棋子,难道我与大人就不是棋子了吗?”柳元精致的眉眼渐渐拢上一层淡漠,“顾大人,身在局中,对旁的棋子起怜悯之心可是大忌。那日在驿站,若非咱家的人知晓不能伤你,你现下兴许还躺在榻上不能起身。”

顾长晋眉眼一冷,道:“那人伤了内子。”语气听着竟像是在兴师问罪。

柳元挑眉。

这话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

厂卫的耳目遍布大胤的每个角落,据他收集到的消息,这位顾大人与他的妻子实则没甚感情。

柳元面不改色地拱了下手,语气真诚道:“咱家替我那愚钝的下属同顾夫人赔个罪。”

顾长晋不接他这话,只淡淡颔首,接过那木匣子下车。

树影笼罩着他,在顾长晋深邃的脸落了一层阴翳。

他没回头,停了几息便沉着眸问:“在你们的棋局里,许鹂儿如今可是成了废子?”

柳元一愣,须臾,深深望着顾长晋被黑暗吞噬的背影,道:“顾大人放心,许鹂儿的确是废子,我们的人不会再动她。”

顾长晋这才大步离开。

回了顾府,他将这木匣子递给横平,道:“将这木匣子送去书房,好生盯着,明日我要带去刑部。”

话落,他大步往六邈堂去。

柳元出现在梧桐巷,六邈堂那头必然会知晓。

他必须去同徐馥主动交代他与柳元的对话,以及今日发生在东华门的事。

柳元说得对,许鹂儿、钟雪雁是棋子。

他,又何尝不是?

……

寒衣节一过,上京便下了十来日缠缠绵绵的秋雨。

雨水将东厂阶前的血迹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当日万民请愿的余波仍在。这些时日,顺天府与刑部的人三番几次进出东厂,连都察院的言官都去了几位。

盈雀性子最是嫉恶如仇,每日都要跑去外院打听消息,回来能同容舒唠嗑一晌午。

“听说刑部这些年秘而不宣地收集了许多杨旭的罪证,今儿是铁了心要将那杨旭还有他的党羽绳之以法呢!若他真下大狱了,婢子也要去凑个热闹,扔他一把石子。”盈雀笑道。

容舒却笑不出来。

前世并没有什么钟雪雁自尽的事,她救了许鹂儿,却又死了个钟雪雁。

东华门百姓暴动这事让容舒彻底瞧清楚了,杨旭早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迟迟早早会倒台,许鹂儿或者钟雪雁不过是那些人多年筹谋中的一环。

又或者说,对那些人来说,这两个无辜可怜的姑娘,不过是用来煽动起民愤的棋子。

她们的死,是一手“妙棋”。

“听说这次告倒那杨旭的一些罪证就是姑爷暗访回来的,”盈雀忍不住竖起个拇指,“姑爷可真厉害哩。姑娘,您说姑爷这次能加官升职吗?”

清蘅院与秋韵堂的下人最爱互别苗头,盈雀是清蘅院的人,自是看不顺眼秋韵堂那些人整日里把那蒋家大公子挂嘴头。

姑爷若是能升官,定能气死秋韵堂的人。

能从六品小官升到五品也好呀!

盈雀的话倒是叫容舒微微出了会神,明年顾长晋可是连跳两级,从六品刑部员外郎擢升到都察院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

容舒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顾长晋在斗倒杨旭的风波里又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张妈妈从屋内掀帘子出来,容舒回神,忙起身道:“可是阿娘醒来了?”

张妈妈颔首,十分高兴道:“夫人说她想吃点儿碧梗粥,老奴这就去让厨房的婆子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