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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宅的家宴不同于宫中那般刀光剑影,但也总少不了些许勾心斗角, 一会儿这家的婆姨说那家的寡妇门前是非多, 一会儿那家的姑母笑这家的一贯道人短长。

陆大人不在乎这些, 回了家就好比放风的鹞子一般,抱着家里最小的胖侄女上伙房蹭糖吃。而中堂摆开的三四张桌子上, 白日里还嬉闹的闺女们此时好似冻蔫儿了的鹌鹑一般,满脸都写着闯了祸。

有胆大的压下明日就要被问罪充军的臆想,悄悄拉着自家的长辈问道:“……上首那中间空出来的位置,是给谁留的呀。”

长辈望了一眼正堂最中间的那张酒席上, 陆学廉和陆母二老中间还空了个位置,面色一时复杂一时又得意:“还不是咱们家那位侯爷,虽说与你是同辈,可见了后莫要少了礼数。”

“那这位姐……侯爷她, 在咱们家排行第几呀?”

“排行老六。”

问话的小丫头顿时吓得不敢出声, 绞着袖角忐忑不安地四处瞄。

不一会儿, 祭肉出了锅, 菜肴上满了酒席, 陆氏族人便齐聚一堂准备等人开席, 但中间最是该在的人,却不在席上。

等也不是, 不等也不是,陆学廉正暗叹这丫头又不知道哪儿玩儿去了,忽然下首一个年轻俊俏的书生起身敬酒——

“侄儿记得幼时来遂州时,府宅门前黎庶尚可见饥色, 而今故地重临,却见万象更新,值此新年,愿吾族天伦常乐,愿大楚国祚绵长。”

会说话的晚辈总是讨人喜欢的,他这站起来一说,便点开了新春的氛围,陆学廉一时也放下陆栖鸾不在的尴尬,面上挂起笑意举杯:“子琦说得好,这些年忙于他事,难得家人相聚一堂,来,满饮此杯,以庆新春!”

气氛一时间便被带了起来,陆学廉一杯酒喝到一半,忽然余光瞥见陆栖鸾背上背着一个侄子,怀里抱着一个侄女,自己嘴里叼着半串糖葫芦,脸上也不知是哪处放烟火沾上的药灰,一脸皮样子正要出来。

“咳、咳咳咳咳!!!”

陆学廉一边呛酒,一边瞪着陆栖鸾,后者连忙把侄子侄女和糖葫芦都放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衫,端起当朝首辅应有的架子,好似一驾身后跟着金童玉女的大仙似的慢慢踱出来。

本来已有两分热闹的大堂顿时一静,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见过侯爷。”

“都是自家人,叔伯姑母先坐下吧,折煞晚辈了。”

陆栖鸾一回家是放得太松了,还以为自己是当年过年最后一个上席的宝宝,回来一看才发现今天她该坐主位,不由得端端正正地坐下来,正想轻咳一声说点什么,忽闻席对面有人扑哧一笑。

江琦正笑弯了一双眼瞧她。

——大胆贼子,胆敢耻笑本官。

陆栖鸾正准备下点官威,忽然坐在自己旁边的陆母拧了她一把。

“快把你那猫胡子脸擦擦。”

桌上的亲戚都识相地低头吃菜,唯有对桌的江琦仍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陆栖鸾咳了一声,接过陆母递来的帕子擦了擦。

酒过三巡菜过五巡,亲戚们总算放开了,三三两两地聊起了这家的租子今年收成多,那家的姑娘去年嫁得好。

江琦这会儿倒没像之前那般多话,看了一眼被轮番敬酒敬得微醺的陆栖鸾,微微靠后对坐在庞桌上的陆家妹妹们道:“下午时不是同我说六姐姐怎么怎么好,怎地现在这般疏离了?”

妹妹们气红了脸,小声恼道:“我们都以为六……侯爷她去和刺史大人们观摩学堂去了,哪知道这么早就回来,一时认错了嘛。若知是侯爷本人,怎敢如此放肆。”

旁边另外年纪较小的妹妹一脸惊恐道:“我是不敢说话了,怕被挖了心肝呢。”

“说什么胡话呢……”

民间盛传东楚的首辅乃是修罗魔刹投生,喜怒无常,翻脸便杀人,江琦虽早在来东楚前便听闻过这位赫赫凶名,但百闻为虚,一见之下,却与传闻中大相径庭。

分明是个讨喜的佳人,这些个东楚愚民未免太过以讹传讹了。

这边一家人宴已阑珊,陆栖鸾被敬了几轮酒,几分醉意入眼,加之来时风尘仆仆,已有些倦色,正要离席时,忽然有人前来送信。

“我家邱老太君年听说陆侯回乡,本想亲自前来拜访,无奈旧疾复发,未能成行,若陆侯有隙,万望携婿至府中一会。”

遂州城南的邱家与陆家是世交,两家三无不时会聚一聚,陆栖鸾记得小时候这位邱老太君很是疼爱她,每每见到她都会给她不少点心和零花。只是老人家年已入古稀,前些年便念叨着要陆栖鸾带个夫郎回来见她,今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辞了。

只是陆栖鸾克夫的命天下皆知,旁人故意避开这个话题,没想到还是逃不过去。

送走邱家家仆后,陆学廉看了信,咳嗽了一声,道:“栖鸾啊,邱老太君已是有点糊涂了,你若去了满足不了她的心愿,只怕她念着这回事,没法安心养病,改日让你母亲代你去拜访便是。”

陆栖鸾问道:“邱奶奶身子不太好了?”

“唉,虽愿她老人家寿岁长久,却已是古来稀了……最近这城里闹采花贼,老太太不知听了谁嚼舌根,担心女儿家被坏了名誉,忙着给家里的姑娘招女婿,连你的事都操心。若池冰也成家了,应付一下也就算了,可惜。”

陆池冰一口粥差点没呛着,道:“爹,我和姐忙于政务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事儿哪能强求?”

事到如今,陆父陆母哪里敢强求陆栖鸾成家,唯恐招来的不是良婿而是贼子,不得不慎之又慎。

正犯愁时,江琦忽然起身躬身一礼,道:“叔父莫急,左右我与表妹有婚约在身,同走这么一趟也无妨。”

……来了。

堂里的亲戚都竖起了耳朵,陆栖鸾眼皮微掀,只见江琦说出这句话,半点也没有不自在的意思,可见脸皮之深不可测。

陆学廉干笑几声,道:“子琦的心意叔父领了,当年旧约是长辈的玩笑话,侄儿一表人才,听说在泰州已有佳偶,莫耽误了前程。”

江琦面上微微讶异道:“诶?叔父莫非是见侄儿身卑,见弃不成?”

陆学廉只得以咳嗽掩饰尴尬,陆栖鸾看了他片刻,忽然出声道:“……既是我的事,表兄跟我借一步说话可好?”

陆池冰惊道:“姐?”

“没事,自家亲戚聊聊而已,大家继续。”

起身去了后院处,不多时,江琦也欣然跟了来,只见得她挑了处廊角随意坐下来,月光照见一张正当风华的面容,分外让人动心。

“适才所言多有冒犯,望表妹不嫌。”

“明人不说暗话,关于祖母当年给我们定的娃娃亲的事,表兄是认真的?”

江琦目光灼灼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当真。表妹正是繁花年华,当有一段良缘才是。”

“良缘?”一声笑言反问,并不期待得到回答,陆栖鸾随意整理着袖口,道:“听说表兄是读书人,不知可有辅国之才?”

江琦摇头道:“无。”

“可有杏林妙手,或是陶朱之富?”

“也无。”

“可曾被世人目为肝胆之士,风华绝代?”

“不曾。”

“嗯,那自然也非痴我者,知我者,守我者。”

“现下还不算是。”

天边忽而炸开一朵烟火,照亮陆栖鸾失了笑意的眼眸。

“那你真是……好大的胆。”她看着他,徐徐说道。

一缕寒风穿堂过,江琦只觉仿佛后领里被灌了冰一般。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世间的姑娘家为了自标不是势利眼,怎么说也要给个周旋的余地,她竟直接这般毫无情面地说出来。

——我当得起世上最好的良配,你算什么?

江琦怔然间,陆栖鸾起身按着额角道:“谅你是个读书人,这回我不追究。老实读书考取功名,我仍会认你这个表兄。就这样,我乏了,改日再聚吧。”

直到陆栖鸾的身影离开后,江琦才慢慢回味起被折辱的感觉,同时眼底慢慢浮现出一丝狂热。

……真的是,让人按捺不住地想,若将这品峭壁之芳折下拿于掌中,又该是何等的凄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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