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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一九四八年,她十七岁】

婚后没多久,她就没在东家做了。

倒不是东家卸磨杀驴,是她赶上了好时候。

翻年二月,供销社正式成立,她靠着自己成了第一批职工。

如果老太太还在,一定会为她骄傲,感叹不愧是自己养大的孩子。

只可惜喽,老太太没撑到能享她福的时候,她甚至连一块儿糖都没给老太太买过。

这一想起啊,心就一揪一揪得疼。

闭眼将涌上来的情绪压回心底,伸手摸摸身旁外孙女的头,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

“也是那年年底吧,我怀上了你大舅。”

那个时候婆家爷爷还在,老爷子知道后见天儿琢磨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琢磨半天也没个章程,干脆做个甩手掌柜,让他们自己来决定。

结果就是,直到孩子出生了才把名字定下来,两个字:

闻东。

她当时就在想,这以后再有男孩儿就顺着东西南北排下去,闺女就是春夏秋冬,反正婆家三兄弟呢,怎么样也能排满了。

果不其然,五一年婆家大嫂生了个儿子,取名闻西。

而到了大闺女出生的时候,她不愿意用“春”这个字,觉得这太寻常,总想着取个特别的。

公公说,叫“婷”吧,闻婷。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婷”这个字多少犯了些忌讳,但当事人不在意,再加上确实好听,也就没人再提起了。

闻婷出生的那几年是多事之秋,先是婆家大哥没能从战场上下来,再接着老太爷上了年纪卧病在床,一件事儿接着一件事儿,她和丈夫忙得像是陀螺。

小姑子倒是不小了,但被保护太好,遇上事儿只知道哭,根本指望不上。

好在婆家大嫂带着孩子回来了,陪着三个长辈,多少算是几分慰藉。

“你们大奶奶心里更不好受,那才嫁人多久啊,男人说没就没了,连孩子都没看上一眼。”

提起那个没见过的大伯哥,她心里是唏嘘的,但两相对比,她更担心孩子还小的妯娌。

妯娌亲了口睡熟的闻西,才红着眼睛开口:“我和你们大哥虽说也没相处多久,但也是夫妻一场,他待我也好,我给他守几年,好歹也得让儿子知道自己亲爹是谁。”

毕竟也才二十出头,人生还长,总得有自己的路要走,能为丈夫做的也就是好好把他们的儿子养大。

妯娌的寥寥几语,她说不出心中是何般滋味,跟着红了眼:“到时候把孩子送回来吧,有公婆在指定过不差,我这儿孩子大了,也能给搭把手。”

妯娌笑了:“别人推都来不及,红娟你还把事儿往自己身上揽,要吃亏的。”

“就搭把手,大嫂你这次回来不也是帮了我?”

“你呀,还是心软。”

可不就是心软,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身上流着那对爹妈的血,遇上事儿了她竟然还是狠不下心肠。

就像面对经历丧子之痛后头发几近全白的二老的请求,她狠不下心肠,终是认下了那个闺女。

【那是一九五五年,她二十四岁】

“你二姨的那个什么自传里,写没写她自己出生那会儿的事?”

姥姥语有深意,贺书然倒是听明白了,翻到其中一页,递到姥姥眼前。

“老了,眼睛不行了,一个也看不清了。”

“那我给您读两段?”

“行啊,趁着耳朵还好使,听两段!”

“二姨说:‘我对于生母的记忆属实寥寥,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而我所感受到的全部母爱都来自养我长大的那个女人,她待我跟妹妹并无两样...’”

并无两样吗?

其实也是有的。

小闺女的名字是她起的,顺着大闺女名字里面的女字旁,叫闻姝。

而二闺女,二老最开始给定的字是“媛”。

她不同意,私心里并不想让这个孩子万事跟着小闺女来,她总得给自己的孩子谋点儿特殊。

二老自然不会反对,最后也是她定下了“敏”这个字。

钟闻敏,是她的闺女了。

“那几年可不只是老两口差点熬不下去,我也差点儿熬不过去了。”

后来她也问自己为什么认下了小敏以后,又抱起了小南?

明明自己忙得连睡觉都是眉心紧皱,怎么也就听不得那一声婴儿啼哭?

可是那两个孩子在被她抱在怀里的时候都笑了,小小的一团,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说什么来着?红娟你呀,就是心太软。”这是闻讯回来的妯娌对自己说的话。

她笑着摸摸乖巧叫人的闻西,握上妯娌的手:“嫂子你还不是一样?听着信儿就回来了...”

别说什么只是带孩子回来认认门,若是真的只是回来瞧瞧,何苦赶在这最忙的时候?

这是回来帮忙的。

日子一天天过,苦中作乐,一家人终是把那最难的时候熬了过去。

【那是一九五七年,她二十六岁】

妯娌是在五七年底改嫁的,那时候闻西已经满六岁,皮实得很。

换句话说,给口饭就能活。

再加上钟家这边孩子多,有伴玩儿,干脆一年里的大多时间都待在这边。

这些个半大孩子待在一起,闹腾得她脑子嗡嗡的,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所以两口提出要给孙辈改名字的时候,她是第一个赞成的。

“文”字多好啊,文=文静=安静,她可太想过安静日子了。

但想象中的好日子并没有到来,孩子们改名没多久,大院里就搬来了几户人家。

这下不仅孩子多了,闹腾的大人也一起来了。

尤其是李桂花和王明英!

人心不坏,就是事儿多,嘴巴从早到晚说个不停。

这俩人谁也看不上谁,但对方谁要有事儿,偏还要去给撑腰,生怕对方吃亏似的。

没事儿她俩还喜欢跑来钟家,不爱交际的婆婆都能被这两人忽悠出去遛弯儿。

你说说这...

还有李桂花她男人,整天带着她家老钟走街串巷,愣是给只会做饭的钟师傅培养出买邮票这个爱好。

“那个时候觉得烦,现在想来也是好事儿。”

那几年,除了尚且不知事的孩子,钟家的每个人都在咀嚼苦难,人生像是找不到出路,死气沉沉。

反倒是大院里的人搬进来以后,那些苦不知不觉间消散了不少。

这大约就是人吧,身陷囹圄也会向前看的人。

【那是一九六零年,她二十九岁】

再一次见到小姑子是在婆婆走的那一年。

彼时小姑子已经嫁了人,是个带着孩子的鳏夫,后来自己又生了个闺女。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的,小姑子没敢带闺女回来,甚至她嫁的那个男人也没见踪影。

这期间,她一直把小敏和姝姝拘在自己身边,就怕小姑子有心说点儿什么,再害了孩子。

好在那人还要脸,没有什么多余的举动,只临走的时候对自己道了谢。

她没应,甭管是歉还谢,她都不需要。

小敏已经抱在了自己膝下,那就是自己的孩子,她做不到完全一视同仁,但至少比这个亲妈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儿女都是债,还都还不完啊...”

小姑子是公婆的债,她生养的这些孩子又何尝不是。

大儿子早早进了厂,婚事是他师傅介绍的,当时瞧着中规中矩谈不上好坏,后来倒是把自己气得要死。

大闺女那会儿匆忙了些,但好在于家知根知底,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哪怕没工作,也有她这个妈给兜底。

下面的姐俩就难过得多了。

“你妈和你二姨年龄都不够结婚,你姥爷那时候在饭店炒菜,这工作接不了班,姐俩就只能选一个顶我的班。”

这事儿没得商量,只能是亲生的小闺女来顶班,谁说都不好使。

但终归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家里也是想尽了办法看能不能把人留下,可是环境使然,只能让小敏下乡。

家里能做的,也就是托人给选个好地方,钱票备足,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那段时间,我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就怕你二姨怪我。”

“可我也只能让她怪我。”

心疼是一回事儿,但没有哪个当妈的会在儿女的人生大事儿上犯糊涂。

送小敏走的那一天,她跟着火车走了老远,控制不住直掉眼泪,觉得心空了好大一块。

【那是一九七二年,她四十一岁】

七三年初那会儿抽了个空,她和小闺女一起去了趟东北。

亲眼确定了小敏过得还算可以,提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回来没多久,小闺女和贺家小子就定下了日子。

“你爸妈是七三年领的证,那会儿你妈才刚满十八。”

其实这事儿本来不急,但贺家那小子三天两头上门,再加上小闺女眼睛都直接长在人家身上了,她这个当妈的都没眼看。

嫁就嫁吧,成天在她眼前晃悠也烦。

可真到了那一天,她还是舍不得,晚上回了屋,和老钟追忆往昔的时候掉了不少泪。

第二天没人跟在自己屁股后面问早上吃啥的时候,更是心酸。

同院住的大闺女想得开,笑着说:小妹过了这两天准保见天回来找妈,到时候就又该嫌烦了。

可不是就是这样,人就住在隔壁胡同,腿着儿就能回来,还是带个人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