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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公主舒适地靠着椅背,脸上都是洞察一切的神情。

霍昭汶的气定神闲逐渐被昌平公主的有恃无恐击碎,他皱眉,将信将疑:“你把银子都转移了?”

昌平只笑不语。

霍昭汶心头疑虑越扩越大,在他准备发问之际,有人来报,道是江西漕司使赵白鱼求见。

“召他进来。”

刚才昌平一语中的,猜出来借兵的人是赵白鱼,电光石火之间,霍昭汶也想通砚冰出现的时机为何总是那么巧合,为什么每一步都在帮他、推动他查案,原来幕后之人是赵白鱼。

这不代表霍昭汶会感激赵白鱼,只会让他产生被愚弄的恶心和排斥。

不过赵白鱼能用、很好用,他还是昌平唯一的孩子,相貌和才情也像赵伯雍,昌平没道理不会偏爱他。

寻思间,雨势越来越大,好似要将天地都摧垮一般,湖中残荷也被打蔫,不远处的湖柳把腰弯得几乎与湖面贴平。

朦胧雨幕间,霍昭汶瞥见由远及近的赵白鱼的身影,扭头看去,不由愣住,一身青衣、浑身湿透,几缕乌发贴着脸颊和锁骨,而肤色白得像雪,唇却有些红,黑白红的色彩构成极为强烈的视觉冲击,从那灰蒙蒙的天地交接处走来,像只下山的妖,眼里藏着幽冷的火,凝视这红尘俗世。

昌平的目光触及赵白鱼,顿时转冷,看到他狼狈的模样,又觉快意。

而后她将目光投落到赵白鱼身后,似乎在寻找什么,可惜空空如也。

“你在找李得寿?”赵白鱼来到昌平面前,在不足四米远的地方,突然将手里提着的黑色布袋扔出去。“他在这儿。”

布袋滚落到昌平脚边,活结散开,露出青灰惨白死不瞑目的头颅。

昌平瞳孔剧缩,身体下意识前倾,猛然紧握扶手,手背青筋暴突,脸颊绷得死紧,好一会儿才抬头死死瞪着赵白鱼:“他是先帝赐给我的老太监,护佑孤三十年,忠心赤胆,天地可鉴,今日你说不出一个杀他的理由,即便是我儿,孤也要你偿命!”

霍昭汶闻言皱眉,觉得奇怪,不过一个老奴,如何比得上亲子?

赵白鱼拿出手帕擦着左手沾到的脏血,语气平静地说:“李得寿伙同江东帅使胡和宜假借山匪之名,谋害三百一十五人,勾结两江官商,私通漕运,拐卖良人,还杀人灭口,无恶不作,本官查明实情,怒而杀之,明日还要将他的头颅挂到刑场,把他的罪行公之于众……敢问殿下,是准备偏袒恶奴吗?”

昌平一字一句:“你哪来的证据证明李得寿犯过这些罪行?”

赵白鱼摘下灯罩,点燃手帕,冷冷地看着火势快烧到指尖了才扔掉,侧身睥睨着昌平:“本官亲眼所见。”

昌平:“焉知你不是挟私报复?”

赵白鱼:“人尽皆知本官与你冰释前嫌,母子情深,打杀李得寿概因其罪恶滔天,还想谋害本官。本官和一千荆北营兵亲眼目睹,罪证确凿,无可辩驳。本官怒杀李得寿,一是他罄竹难书,二是大义灭亲,不畏权贵,世人只会夸我大公无私,而非徇私枉法。”

昌平怒视赵白鱼的眼睛,嘴角噙着抹冰冷讥讽的笑:“李得寿纵然有罪,依律也该先谳狱问案,拿到证供,呈至刑部,再做定夺,何时轮到你私刑处决?”

赵白鱼:“殿下怕是不知,圣上点我当江西漕司使便允我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笑话!”昌平呵斥:“先斩后奏,皇权特许,一向是钦差的权利,漕司使什么时候有这权利?你说陛下允你先斩后奏,可有圣旨?若是口谕,我却不认!”

赵白鱼向前两步:“可认识三爷?”

昌平:“有所耳闻。”

赵白鱼:“不止耳闻,而是相交甚深。与你平分两江漕运生意,愚弄两江官场,买卖良人……互相斗过、坑害过,也联手合作过,每一笔每一账都被详细记录在王月明送到我手上的账簿里,凭这些罪证,本官也能将你先斩后奏!”

账簿?

霍昭汶眉心一跳。

赵白鱼:“追根溯源,总有骨头软的官吏供得出你戕害无辜、私吞税银的证据,不需要多少,一两条罪证足矣。”

昌平笑了,僵直的后背松软下来,缓缓靠向椅背,脚边李得寿的头颅已经恐吓不到她半分。

“如果你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一样自信,就不会站在我面前多费口舌,而是像你斩杀李得寿一样,把我头砍了。”昌平举起手刀在脖子处比划,笑得明艳灿烂。“先斩后奏,皇权特许?可惜你心知肚明,王月明手里的证据杀不了我。唯一能处死我的……已经烧得干干净净啦,唯一的人证——”

她伸出纤长的食指,指向李得寿的头颅:“被你亲手杀了。”

“我们来赌一把,赌我能不能在天下人的面前杀你。”赵白鱼面无表情:“四省三十八府成千上百的官吏,我一个个召来拷问,问不出来便杀!杀一儆百!我不信拿不出一条能杀你的罪证!”

昌平支颐:“小六,两江大案不该是钦差的职责吗?”

霍昭汶被赵白鱼耍了,不代表他就愿意被昌平拉扯出来对付赵白鱼,如果没刚才一番谈话,他或许会斥退赵白鱼,但现在他有更重要的疑问。

“姑姑,您还是告诉我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都藏在哪儿,否则侄儿也没办法保住您——采石场是李得寿名下产业,官府那儿还有记录,三百一十五条人命还有擅自离开江东大营的胡和宜,说来算去都和您脱不开干系。”

昌平忍俊不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眯起眼睛,看向霍昭汶,像是透过他看向遥远的京都。“皇兄登基时,内忧外患,天灾人祸不断,朝廷无人可用。元狩二年,大夏举兵来犯,同年冬,突厥发动战争,到元狩三年,山东一带爆发黄河洪涝,同年杭州大旱……那时的大景朝风雨飘摇,举步维艰,打仗要钱和粮,赈灾也要钱和粮,但是国库、内库亏空严重,概因先帝晚年骄奢淫逸,内库的钱用完了便挪用国库的钱,还把掌管国库的户部使给了八皇兄。”

“靖王和皇兄本就不对付,私吞税银用于拉拢朝臣、培养私兵便是预料之中的事。皇兄低声下气地借钱,到最后反欠下巨债……富有四海的皇帝欠了臣子的钱,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就算斗倒八皇兄,还是没钱!天灾会因为国库没钱便停止吗?大夏、突厥会因此放弃大军压境吗?赵白鱼,你眼中的官场贪污腐败阿谀奉承没有一样可取之处,但你见过二十年前道路以目、黑天昏地的朝堂吗?霍昭汶,你以为你怎么能在短短五年时间里爬到将军的位置?你那些从战场上实打实挣来的功绩,哪场战役不需要伤药、粮草、铁器、骏马……哪样不用到钱?没有这些东西,你早就死在战场上,哪还有机会坐在我对面质问我?”

霍昭汶表情骤变,隐约猜到公主府里的银子去了哪里。

赵白鱼垂在身侧的手微颤,闷热的夏天里如堕冰窟。

昌平公主的笑容扩大,艳丽而残酷。

“银子去了哪儿?嗯?你们说,银子应该去哪儿?”

狂风呜呼,骤雨倾盆,湖对面的戏台又唱起血溅乌纱的剧目,那被冤杀的无辜百姓悲怆的痛哭在同一时间里,和杨氏那声询问,以及因一个采石场而全家被灭门的匡扶危的询问,似乎重叠在一起,在赵白鱼的耳边响起。

她说:“民妇,有冤。”

他问:“公主犯法,你也敢杀吗?”

台上唱着:“我草菅人命错杀善良,这滔天的大罪要承当……”

“国库没钱,便从内库借,同样亏空严重的内库的钱从哪里来?皇帝口袋里的钱从哪里来?”昌平公主食指抵着胸口,盯着赵白鱼说:“我挣的,我给的,天下二十年的安稳是我这二十年在两江费尽心思,和那群狗官、贱商周旋,挣来的!”

“我一个戴罪之身的公主被贬洪州,无权无势,你们以为我怎么挣来今天在洪州官商之间呼风唤雨的地位?嗯?是不是觉得毒害谢氏和她腹中胎儿,只被贬到膏腴之地不是惩罚,而是赦免、是恩典?是不是都忘了赵伯雍亲族、门生都在两江?”

“赵郎是真的要我死!”

昌平从嗤笑到狂笑,指着公主府奢华的装潢说:“知道二十年前的公主府是什么样的吗?是洪州府有名的鬼宅。你们说我残害无辜、剥削百姓、私吞税银,是杀头重罪,可是大景打仗的粮草铁器、天灾人祸后的赈灾粮和赈灾银,救了多少个人?谁来替我立长生碑?谁来谢我一句?”

“所以啊赵白鱼,你杀不了我。”昌平看过来的眼睛里充满强烈的嘲讽和恶意,“杀了我,天下人就会知道两江贪的钱去了哪里,也会知道一国君王同样是贩人买卖的获利者。”

这是昌平有恃无恐的威胁。

霍昭汶面不改色,实则已是心惊胆战,心生退缩,脑子一瞬闪过许多疑惑,元狩帝打算怎么处理两江和昌平?为什么偏偏将他派过来?他该怎么处理才能完美解决两江官场,还能全身而退?

牵扯到帝王辛秘,就算他是皇子,也有可能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能动我这颗人头的东西是贩卖良人、滥杀无辜,可是能救我的,也是这些罪证。”

昌平心中全是快意。

她以帝姬之尊,沦落两江,替皇帝卖命,替国库、内库挣钱,怎么她的皇兄能被万世称颂一句明君,她却是蝇营狗苟之流?

“知道王月明为什么把罪证交给你吗?因为他看出来了,当初也是他联合两江的官商逼我不得不参与进牙行拐卖良人的勾当,我知道他想借此拿捏要我命的罪证。你当他把罪证都给你是欣赏你、看重你?他是把这要命的难题甩给你!”

昌平指着赵白鱼,畅快地说:“你看你多讨人嫌?王月明临死还要摆你一道!杀我,皇帝和朝廷的脸面都被你一个人撕下来,届时民心尽失,山河破碎,便都是你的罪!不杀我,大家继续装聋作哑埋了两江官场的污糟脏事,继续维持一个太平盛世,你还是百姓眼里的青天大老爷……”她一字一句,眼中是失去控制的兴奋:“披着层干干净净刚正不阿的青天皮囊,继续做你高洁不染的赵大人,变成你从前杀过的趋炎附势、虚伪假面的贪官!”

霍昭汶心惊肉跳,不禁动容,设身处地想想都觉得窒息。

有些人是靠信念而活,也愿为信念而死,对他来说,皇权斗争、官场妥协不是底线,不需多加犹豫就能做出最有利于己身的选择,但是对赵白鱼来说,那或许是他能为之赴死的信仰。

对霍昭汶来说,他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出卖朝廷和出生入死的将士,那是他心里的底线。

对赵白鱼来说,捍卫公理、为民请命,是他绝不退让的底线。

割让底线,不亚于割让城池,丧权辱国,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