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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气正浓, 人群渐散。

一刻前的喧闹如同泡沫,被热气化为虚无。

管夫子同谢家人道别,然后分道扬镳。谢家人继续往巷子里走, 叶氏和谢姝母女在前,谢则秀在后。

一路无言, 回到家中后刘婆子赶紧端来用井水湃过的杨梅饮和甜瓜。紫红色的杨梅饮, 盛在白瓷杯中, 色泽十分诱人。甜瓜切得极薄,盛在白盘子里, 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谢则美眼巴巴地看着,此前他就一直惦记着, 却也知道好东西要等一家人到齐才能享用。等到叶氏含笑递给他一块甜瓜, 他这才欢喜地吃起来。

谢姝喝了半杯杨梅饮, 叶氏就不让她喝了。说是湃过的饮子虽消暑, 但寒凉之气过重, 未生养的女子不宜多饮。

谢则秀没动, 没喝杨梅饮, 也未吃甜瓜。他抿着唇, 脸色依然紧绷着,置于膝下的双手握着一直未曾松开。

少年郎今日受到的冲击不少,显然还没有平复过来。

“秀哥儿, 今日之事,我可都看明白了?”

谢则秀听到自家二姐的问话, 轻轻点头。

他是家中长子, 被父亲寄予厚望, 他知道自己应该承担什么。书中说不媚权贵方得风骨,又说风骨乃读书人之脊梁, 宁可头断不可弯脊。但二姐说刚过易折,该屈时屈,除去性命,万事皆小。

书里的道理他知道,二姐说的他也觉得对,该懂的道理他都懂,今日也切身体会到何为强权之下若非弯腰,必送性命的残酷。

所以该看的他是看明白了,心里却很是不好受。

谢姝道:“看明白了就好,不必因此而气馁。尊卑如石阶,高处不胜寒,低处万般难。我们的父亲已经倾尽所有给我们最好的生活,不上不下处于中间,已经足够幸运。你只要把握住这份幸运,继续往上爬,爬到你想要的高度便可。”

“二姐,我记下了。”他再次点头,无比郑重。

叶氏看着这一双儿女,很是欣慰。

“无论今后如何,只要你们姐弟能相互帮助,相互扶持,娘就觉得心满意足了。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忧,郡主是身份尊贵,但你父亲也是朝廷命官,且还是言官。”

言官之职上可规谏皇帝建议良策,下可弹劾百官巡察地方,以身正风清而立于朝堂之上,私德言行广为人知,大胤自建朝以来,历代君王极重接纳良言,当今圣上亦是如此。

谢十道是谏议郎,纵然仅是从七品官职,却能近天子。所以哪怕熙和郡主再受宠,再是想堵人口舌一手遮天,只要谢十道愿意,明日便会有一纸奏折送至天子手上。

这也是叶氏并不怎么担心的原因。

她思及今日之事,感慨道:“真没想到萧世子是如此公正之人,今日若不是他,恐怕我们少不得要受些委屈。”

这话倒是事实。

今天如果不是萧翎,他们在熙和郡主那里根本讨不到便宜,少不得要受些委屈和折辱。

吃了两块甜瓜,又喝了小半杯杨梅饮,谢则美就被刘婆子带下去了。谢则秀也起身告辞,说是自己还要去学堂一趟。

兄弟俩刚走没多久,王府就来了人。

王府来的是王嬷嬷,王嬷嬷满脸笑意,尤其是对谢姝,态度十分亲近热情。她是奉老太妃之命来给谢家人撑腰,送了好些压惊礼来。见着叶氏一口一个谢夫人,仿佛是对着谢氏的嫡系一般。

叶氏请她进屋歇一歇,被她婉拒。

她就站在门外,眼瞅着有人好奇地探头探脑,声音便高了好几分,道:“我家太妃娘娘说了,她与谢谏议郎是同宗,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若再有人欺到谢家人头上,她第一个不依。”

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很快传到苏家人耳朵里。苏家人又气又恨,却也只敢关起门来在家里咒咒骂骂。

等王府的人离开巷子不久,他们听到长公主府的马车进了巷子里,还以为是来给自己长脸的,没想到那马车从苏家门前过,去的竟然也是谢家。

谢姝和叶氏听到长公主府来人,皆是意外。

长公主派来的人并不是寻常的嬷嬷而管事,而是最为信任的心腹向嬷嬷。向嬷嬷同王嬷嬷一样,也没有进谢家的门,反倒是与谢姝和叶氏站在外面说话。

向嬷嬷说:“公主殿下说了,苏氏一门救了郡主的命,还留在身边养了三年,她是感激不尽,这些年来凡苏家人所求,她也是一一满足。但若是日后再有人怂恿郡主做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休怪她不留情面!”

很显然,这番话是说给苏家人听的。苏家如果能亲耳听到最好,便是没有亲耳听到,也自有人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然后向嬷嬷说了自己的来意,她是奉长公主之命来给谢家人赔礼道歉,并送上赔礼的,那些赔礼与王府之前的压惊礼旗鼓相当。

谢姝安静地站在叶氏身后,听着叶氏和向嬷嬷你来我往的客套。向嬷嬷的身体倾向马车,眼神也不时看向那边。

叶氏没有察觉,谢姝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向嬷嬷之所以会这样,完全是因为马车上的人。马车内坐着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正是瑞阳长公主。

长公主一身常服,靠坐在马车内。她一手抚着额头,眉头深锁着,显然是为什么事而伤脑筋,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等到向嬷嬷上了马车时,她不知和向嬷嬷说了什么,然后就看到向嬷嬷掀了一角帘子,示意谢姝上去。

“谢夫人,我家殿下有几话让奴婢私下说给谢二姑娘听,还请您行个方便。”

叶氏虽疑惑她为何不在下面说,但也没有多想。

马车边立着一个高大的侍卫,那侍卫面色健康,右边脸上还有一道清晰可见的刀疤。从他的侍卫服看,他应是侍卫之首。

谢姝看了这侍卫一眼,然后上了马车。

进到马车后,她在看到长公主时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并没有过多夸张的举动,而是福了福身,在长公主的示意下坐在一旁。

“你可知本宫单独见你,是为何?”

“臣女斗胆一猜,应是为了郡主。”

离得这么近,近到她能清楚看到长公主的脸色。苍白中有愁容,还有一丝沮丧,与上回见到的样子大不相同。仿佛是极有精神气的一棵大树,突然有了病气,眉宇间多了些许暮气,似是苍老了不少。

长公主欣赏她的遇事不乱,又为她此时的大胆直言而感慨。

这样的难得,也难怪出身不高却入了芷娘的眼。

“没错,本宫正是为了那不懂事的孩子。”说着,长公主重重叹了一口气,“今日之事本宫已悉知,很是惭愧。”

孙女的哭声好像还在她耳边回荡,那一声声“我也没办法”“谁让他们养了我,我若不报答,世人会如何看我?”的喊声挥之不去。

她听到事情的经过后又痛心又心疼,尤其在听到章家那小子提起苏家人对孙女的不敬时更是愤怒无比。

对于孙女,她既心疼愧疚,又怒其不争。

“本宫一早便知苏家人品性不佳,是以这些年他们多般打扰熙和,想来京城本宫都没同意。如今熙和已长大成人,她念着养父母的恩情,本宫也不好再拦着,便让他们搬到京城来住。

或许是本宫错了,就不应该让他们来!今日你在场,自是听到他们是如何对熙和呼来喝去的,想来熙和在他们身边的那几年过得很是艰难。一想到熙和流落在外的三年这般被人作践,本宫就心如刀割。”

马车内气氛凝重,似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谢姝心头,压得她喘过不气来。这种感觉仿佛让她回到病入膏肓时,层层的黑暗困住她,让她无力逃脱,想喊都发不出声来。

不知过了多久,长公主又叹了一口气,“可怜熙和在他们手底下讨了三年生活,受尽苦难与折磨,我们却还要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因为若不是他们,或许熙和连命都没了。所以不管他们曾经对熙和做了什么,救命之恩永远都在。

本宫不怨他们,只怨自己。这些年无论本宫如何教养开异,无耐木已成舟,熙和已是这样的性子,本宫实在无能为力了。”

“殿下,您不必自责。”谢姝艰难开口,声音都有些发涩。

“本宫如何能不自责,若不是当年本宫让她们母女跟去,她们就不会出事。若不是被苏家人养歪了性子,本宫的熙和又怎么会……”

长公主的声音带了一丝哽咽,她想到了战死乾门关的独子,想到了命丧月城的儿媳。如果不是她,儿媳不会送命,她的孙女也不会成为孤儿流落在外,受了那么多的苦。

往事如山,山崩地也裂,她以为找到孙女后她就能尽力弥补,但是如今孙女这般性子,她哪里还有面目去九泉之下见儿子儿媳。

“本宫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年纪轻轻,又如何会懂。”

“殿下,臣女知道您是爱之深望之切,但臣女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谢姝深吸一口气,道:“臣女的父亲说过,自古名剑,需千锤百炼才能宝剑藏锋,却并非全仰仗于铸造者的技艺,而是因为它们在铸造之初用的就是世间罕见的陨铁。您说郡主是被苏家人养歪的,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原本就是那样的性子。”

“不,不可能!”长公主目光一厉,病气顿时变成了锐气,背也挺直了几分,“本宫的孙女,绝非生来不堪之人。纵然本宫与她分开时,她不过才百天,但本宫确信,她不可能生来就是那样的性子。”

“殿下,是臣女失言了。”谢姝声音渐低,“但臣女始终认为山石不能成宝剑,便是有了宝剑的形态,它也不是宝剑,因为它原本就是一块石头。”

长公主的眼神越发锐利,仿佛要将她看穿,“本宫知道你对她有成见,她也确实为难了你,你对她有怨言也是理所应当。原本本宫还想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她能有你这样的良友,或许那性子还有转寰的余地。”

谢姝闻言,满心的苦涩。

她慢慢垂眸,“臣女谢殿下抬举,但臣女是个俗气的人,也没有改变他人的能力,只怕是要让殿下失望了。”

一时再无话,唯有沉默。

长公主突然咳了一声,向嬷嬷刚要拿什么被她制止,“不用了,等会就好了。”

谢姝看得分明,刚才向嬷嬷准备拿的是一个瓶子,看瓶子的样式,里面装的应该是药丸一类的东西。

“殿下,您身体怎么了?”

向嬷嬷的表情明显不对,眼眶都隐约泛着红。“殿下,您可还受得住?”

长公主摆摆手,“本宫是习武之人,哪里有那么娇气。些许小病小痛而已,你们不必大惊小怪。”

真的是小病小痛吗?

如果真的只是小病,向嬷嬷如何会红了眼眶。如果真是小痛,长公主袖子里的手又为何握得那么紧?

谢姝想扶她,被她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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