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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离开家门,此后我便几乎不曾再踏进家门一步,只唯独一次,阿娘矫作病入膏肓,性命垂危,诓我回家治丧,我入家门后,得知上当。时到如今我亦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阿耶与阿娘,袆娘之死,我始终无法释怀。”

他一派真诚地望着她,看着侧身向圈椅背,陷入了?沉思当中?的师暄妍。

“我今日登门,不是?为?了?要请你回去,般般,只希望,”他深吸一口气,说出的话,口吻愈发赤忱,“我今后便要在长安供职,你若不愿回侯府,便将我的府邸视作你的娘家,般般,你有兄长,有人撑腰。不要害怕,只管安心地嫁与太子。”

怕她拒绝,因此不等师暄妍张口,他又?道:“来时,我已?请示过太子殿下,得到了?他的首肯。”

既然宁恪答应了?,她也没甚么可说的了?。

她与师旭明不熟,凭空冒出一个“兄长”来,这般见了?面,也很尴尬,三日回门不过是?走个过场,只要不回开国侯府,回哪儿都一样,她便不再拒绝。

师旭明说完话,便让人抬上了?他为?师暄妍准备的见面礼,一笔丰厚的嫁妆。

这嫁妆一共六十四抬,被?他麾下的校尉陆续地搬进来,浩浩荡荡地填了?一整个院子,满院珠光宝气,铜臭飘香,师暄妍也为?之咋舌。

好似天上突然降下来一块香甜可口的巨大馅饼,足以?够她一生享用不尽的了?。

师旭明是?人未到,礼先行,礼多人不怪。

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亲兄妹,纵使再血缘至亲,也有尴尬与隔膜,他不争这一朝一夕,但需先取得妹妹的信任,方能从头来过,建立长久而持续的骨肉亲情?。

他含蓄地笑了?笑:“般般,我是?一生不娶的男人,既无后可传,挣的这些?钱,留着也是?无用,更不想便宜了?他人。武将是?刀口舔血的人,说不准明日我便已?经马革裹尸,这些?金银珠宝死不带去,放在手?中?更是?累赘,你拿着这嫁妆,可风风光光嫁入东宫,谁人也不敢轻瞧。”

在时人眼?中?,一个娘子出嫁时所携带的嫁妆,便是?她在夫家执掌中?馈的底气。

他不想自己的妹妹,毫无底气地去配一个全天下最身份贵重、崟崎磊落的郎君。

见妹妹不说话,师旭明以?为?妹妹嫌少,腼腆地搓了?下手?指:“我知晓,这些?自是?比不了?太子殿下的聘礼,但已?是?哥哥所有的家当了?。”

师暄妍没有半分鲜少之意,她出神,只是?在想自己现今手?里到底有多少钱了?,好像,一整个府库都已?经,堆不下了??

她像个一穷二白的小乞儿,骤入宝山,被?金银玉器晃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已?完全不知道目光往哪里摆了?。

她以?前?看话本?,话本?里头,也有她这种不受爹娘宠爱的小娘子,因为?不受宠,所以?日子过得拮据,那小娘子便有一句很振聋发聩的话:钱在哪里,爱便在哪里。

糊弄鬼的好话谁都会说,但不是?谁都能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的。

师家想认回她,是?见她发达了?,想扒着她,吸她的血,师暄妍门清,但师旭明的好意,让她意外,也措手?不及。

“没、没有。”

师暄妍看向身后的师旭明,朱唇如画,轻启。

“多谢。哥哥。”

太子殿下拾级而上,步伐骤停,眉梢轻蹙。

他才离开了?这么一小会,师家般般便已?经有了?别的“哥哥”了??

也不知谁如此大胆,这句“哥哥”敢当他面领?

太子殿下把眼?稍抬,于玉阶下,觑见厅堂里一双正叙话的身影。

身长壮硕的男人侧脸匿在槅扇内的阴翳之中?,俊采如星,只看一眼?,太子殿下认出了?此人。

原来是?真“哥哥”,他的妻兄师旭明。

比起师远道的汲汲钻营、碌碌无为?,此人倒确实是?有志之士,他调回长安为?将,也是?因汉王之乱在即,宁烟屿亲自奏请圣人,向其引荐的。

太子轻咳了?一声,咳嗽声穿过画春堂的描花槅扇,惊动了?说着话的兄妹。

师旭明见到妹夫已?至堂上,向前?迈过几步,向宁烟屿见礼。

已?不是?初次见面,虽是?君臣关系,亦亲如一家,师旭明在行辕,也可稍稍拿出大舅兄的架子,对太子殿下道:“还请殿下,日后善待般般,她自小流落异乡,饱尝苦楚,举步维艰,纵然有些?不合殿下心意的地方,也还请殿下多多担待,如若将来厌弃于般般,她又?不愿留于深宫,请殿下将她放还,臣将一世供养与她,还望殿下应允。”

“不会有那一天的。”逆着曦光,太子殿下望向画堂深处,烟姿雪貌的小娘子,她也正回眸而来,双颊灿灿,朗若明珠生晕。

若有一天,劳燕分飞,定只是?因为?师般般不喜欢他,并且厌烦他了?,想将他从身边赶走。

可太子殿下对自己又?存有自信,她不会一辈子都不喜欢他,他更不会给她赶走自己的机会。

既是?如此,师旭明想自己已?经无甚可交代之处了?,便告了?辞。

目送师旭明走远,师暄妍轻吐了?一口气。

她今天,又?多了?一个哥哥,好像,还怪是?不习惯的。

也许要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去习惯自己在世上的确还有这种实在亲戚。

宁烟屿看出了?太子妃心态上的转变,踏上前?两步,曲指,在师暄妍白嫩的雪额上轻轻一敲:“师般般,你这么快便被?师旭明的六十四抬嫁妆降服了??”

师暄妍捂住被?敲痛的额头,有些?不服气地还嘴:“伸手?不打笑脸人。难道要我说,不行,你姓师,跟我不是?一家人,你赶紧离开这样的话?况且,他和?我一样命不好呢,我愿以?为?师家只是?待我凉薄,没想到他已?经这样出色了?,照样被?逼得无处安身,可见我们同病相怜。”

宁烟屿轻笑:“你听他说得这般可怜,他要不这样说,还不能立马和?你拉近关系。不过,这些?嫁妆你且好好地拿着,反正也不亏。”

师暄妍曼睇太子殿下隽美秀逸的面容,心想,他们这些?男人,恐怕比她还世俗,还见钱眼?开呢。

宁烟屿握住了?师暄妍的小手?,掌心炙热,将她的柔荑包裹住,“般般。”

他这样不带姓地唤她乳名?是?很少的,太子殿下那嗓音,磁沉,华丽,如指间摩挲过轻盈而昂贵的丝绸,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蛊惑。

师暄妍心跳停了?一拍,怔愣间,乌眸柔软地望向了?他。

他将上半身稍稍倾下一些?,道:“我的意思是?,师旭明那个哥哥,可认可不认,不过我这个‘哥哥’,还请小娘子认下。”

她呆了?一呆,再没见过比开了?窍之后的太子殿下更加厚颜的,简直就是?死缠烂打,她的脸颊一时涨得比秋日熟透的林柰还红。

他呢,将俊脸再低一些?,靠她更近一些?,温热的呼吸一缕缕拂到她的乌鬓边。

那清沉动人的嗓音按摩着她的耳朵。

“方才你叫‘哥哥’,好像叫得我心里有些?发痒了?。师般般,你好像,从来不曾亲昵地唤过孤。”

没有吗?

好吧,当她仔细地搜肠刮肚之后,发现的确没有。

她向来都称他“宁恪”,或是?“殿下”,最亲热的,也不过是?唤他“郎君”。

“师般般,”他握住她指尖,更紧一些?,指腹被?他包裹住,传来了?轻微的濡湿之感,太子殿下喉舌微滚,向她讨一个,上次在长安夜市未能讨到的添头,“没有哪个善解人意的小娘子,会对自己的夫君直呼其名?。”

师暄妍想了?想,这次没再拒绝:“你想我唤你什么?”

太子殿下薄红盖耳,低声道:“师般般,你再叫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