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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草原上下了一场大雨。

叶华裳躺在床上, 听着那大雨砸到营帐上,噼里啪啦,好像要将营帐掀翻了一般。风雨无阻在校场上训练的阿勒楚罕见没有早起, 叶华裳窝在他身边, 将自己冰凉的脚塞进他腿间取暖。

“怎么这么凉?”阿勒楚眉头皱了,但并没赶走她。

叶华裳没有回答他, 她经过了一夜未眠,将许多事想了个大概。她不能说觉得那郎中给她配的药是坏的, 不能说她身在阿勒楚身边而四面楚歌。只是将自己的手掌也贴在他胸前, 娇嗔说道:“外头冷嘛。”

鞑靼的女人自幼长在草原上, 与野草、狂风、羊群马群狼群为伴, 哪怕是娇嗔,也带着几分硬朗, 叶华裳这样,令阿勒楚感到新奇。不知汉人女子都这般还是只有叶华裳这般?

他心头痒,一瞬间明白了为何人人道“美色误国”,这等女子在身边, 让他二十余年如一日的操练在这一日有了顿停。叶华裳哎呀一声爬了起来,散乱的头发披在肩头, 怪罪自己道:“忘记王爷要早起了!”

她颈上的勒痕并未退却, 殷红的勒痕触目惊心,讲话时声音沙哑, 喉咙疼痛。叶华裳知晓自己要大病一场了。这病来得真好, 她隐隐觉得上天终于开始可怜她,且开始帮她。

“不起。”阿勒楚道。

“该起了。”叶华裳拉他起身, 绝口不提他今日要续妻之事, 只是在为他挑选衣裳之时问他:“今日可要穿喜服?”

“穿那件。”阿勒楚伸手指了一件寻常的骑马服, 代表他今日要去驯马。叶华裳点点头,为他宽衣换衣。阿勒楚见她眼中依稀有泪水,遂问她:“哭什么?”

叶华裳嘴唇抖了抖,靠在他肩头,揽住他腰身,哽咽道:“外面雨大,王爷早点回来。”

“好。”

“我会想你。”

“好。”

阿勒楚已经推开营帐门准备出去,最终又退了回来。他觉得有些话还是要说,于是看着叶华裳说道:“这事过去了,若还有下次,你就去服侍乌鲁斯,反正你对他眉目传情,大概有意于他。”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叶华裳咬着嘴唇,转过脸去:“王爷可以不信我,但乌鲁斯的事属实是在羞辱我了。”

阿勒楚不管她,继续说道:“做我阿勒楚的女人,要听我的话,你们汉人那些怪念头,你都收起来。草原不吃那套。”

“你的心机我看出了,往后别动歪心眼,我不喜欢。若你真想唱一出戏给我看,别教我看出来。”

“今日我原本要娶新妻,之所以不娶,不是因为你。因鞑靼娶妻之日天降大雨,是为凶兆。”

阿勒楚几经亲人陷害,鞑靼君王面前有那许多勾心斗角,他如何看不出叶华裳昨日那出苦肉计?他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突然就明白了,她所谓的爱不过是为自保。虚情假意罢了!但阿勒楚冷眼旁观也有乐趣。他见叶华裳的肩膀耷拉下去,知晓她听进去了,就也不再多说,一脚踏进雨幕之中。

叶华裳只觉得冷,无边无际地冷。爬回床上,盖紧被子,开始了她嫁给阿勒楚的首遭生病。叶华裳心知这场病因何而来,因她长久的恐慌在昨日达到了无可宣泄没有出路的地步,因她自己也盼着病一场让她的示弱看起来更为真切。她不指望阿勒楚真的心疼她,她明白阿勒楚根本不会心疼她,她不过是他的提线木偶罢了。而在阿勒楚心中,汉人女子地位比鞑靼女子还不如,鞑靼女子能生养、能干更多粗重活计,在房事之中似乎更禁操磨。阿勒楚如何想她,她十分清楚。

这一场病来得汹涌,她烧糊涂了,喉咙彻底发不出声音,随着呼吸产生剧痛。铃铛喂她喝水,在她难得清醒的时候小声告诉她:“小姐,不要再唤二爷的名字了。”

“我吗?”

“是的。”铃铛替叶华裳心酸,她在梦里说:请二爷照顾我父亲,拜托二爷了。想来在她心中,这世上除了白栖岭再无任何人可以指望。哪怕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之上,她都在梦中隐隐期望白栖岭会是神兵天降。她也只敢在梦中如此,清醒了就要自救。

叶华裳不敢再睡过去,她要铃铛在有别人在场之时掐她,她怕自己说错任何一句话。阿勒楚带着一身湿衣服回来的时候正是她烧得最厉害的时候,一条湿帕子搭在她额头转瞬就冒了热气,嘴唇也干了,眼神没有了神采。

阿勒楚坐在她床头,看她半晌,问她为何不叫郎中?

她嗫嚅着不回答他,不敢再说那郎中半句坏话。

阿勒楚那么聪明,自然知晓她是怎么想,当即传了郎中为她把脉抓药。铃铛在一边看着郎中写方子,她是懂一些医术的,确认那方子没问题,就去找人抓药。营帐内只剩叶华裳和阿勒楚了,她拉着阿勒楚的手,将他手心贴在自己脸颊上,阖目而睡。

她不敢睡,但意志实在昏沉,特别冷的时候动手脱阿勒楚的衣服,抱住炭盆一样的他。阿勒楚并未拒绝她,他看到了她真实的恐惧,在陌生的草原上像被狼群包围的待宰的羔羊。

第二日她睁开眼,外面的大雨还在下,阿勒楚没有走,见她睁眼说了一句:“我不娶了。人已经送走了。”

叶华裳扎了扎眼,眼泪就流了出来。她说:“阿勒楚,你救了我一命。你知道吗?你救了我一命。”

阿勒楚的铁石心肠并没因为这句话瓦解,他说:“我不娶了,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我的铁骑踏到良清、踏到松江府、踏到你们的京城去。”

“那感情好,请王爷务必将那些恶人的人头挂在城墙上,任人唾弃羞辱;请王爷务必要做到,华裳等着那一天。”

阿勒楚走了,叶华裳心中烧着一团火,她跑进大雨之中,透过浓浓的大雾看向额远河对岸。明明故国就在对岸,她就是回不去,回不去!

铃铛上前抱住她,轻声安慰她:“叶姑娘、叶姑娘,你别怕,你还有我们。”

那天夜里,下了好大好大一场雾,大到人在对面都看不清。额远河两岸鞑靼大营的战士都在吃酒享乐,阿勒楚也坐在席间。郎中喝多了起身去外面解手,那么大的雾,他磕磕绊绊走到额远河边,想把那泡尿尿进额远河中,让它顺流而下。衣摆刚拉起,裤带还未解开,就有人从身后推了他一把。他连叫一声都来不及,醉酒的人只是扑腾了几下,就顺着喝水流走了。

紧接着几个战士跑过来,大声喊:“郎中!郎中!郎中摔倒了!”

阿勒楚闻声跑出来,趴在岸边去看,揪着其中一个战士的衣领问怎么回事!战士异口同声:“郎中喝多了,从这里滑下去了!”

的确有一个滑倒的脚印,一直到河水里。阿勒楚命人下河去捞,几拨人下去后都速速爬上来,汛期水流湍急,哪怕是河神也未必能追上这奔腾的额远河了。

阿勒楚酒醒大半,问侍卫:“王妃帐内可有动静?那个汉人婢女可曾出来?还有,适才可有人跟在郎中身后?”侍卫回话:王妃高热不退一直在睡着、那汉人婢女寸步不离照料着,郎中出来后一直一个人,是自己跌进河里的,许多人看到了。

阿勒楚打消对叶华裳的怀疑,终于承认这是天意。但这场雾下得他心慌,从这里至那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雾。

这雨雾同样罩住了狼头山。

下一晚雾倒不怕,下一日战士们吐一番跑一跑,身子骨就算好了。但这大雾下了三天,许多战士开始有了幻象。那瘴气不再侵蚀人的夜晚梦境,而是在白天,钻入头脑之中。此时你再瞧那些战士,胡说八道的有之、动作怪异的有之、相互打斗的有之,简直群魔乱舞。

然此刻那地下暗河的水位仍未下去,山背即是悬崖,这狼头山就成了一个巨大的瘴池,出不去进不来,再如此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白栖岭和谷为先彼此看一眼,二人显然都有了主意。因着那瘴气是由草根而起的,他们二人要“斩草除根”。此刻神智清明的人已不多,花儿尽管胡言乱语,但尚能动作。柳枝趴在老虎背上,一直安顿那企图撞树的老虎。

谷为先命令大家开始拔草。

白栖岭因着被这瘴气困了几日,早就想除掉它,此刻身上尤为有力气。只是那草场之大,要将其除根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况且那大雨连日不休,地上泥泞不堪。在拔了一点以后,白栖岭发现那河水的水漾了出来,他心中一惊,忙叫谷为先看。

谷为先正头晕脑胀,看到这情形顿觉五雷轰顶,这草拔不得,拔了这里就会被淹没,这流金盐河究竟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不敢想象。

懈鹰一直在树上放哨,他看起来比别人好上许多,白栖岭见状要他把花儿弄上树,而他也紧跟着爬了上去。繁茂的树叶能遮一点雨,上面也有雾,但许是因着离草根远,那奇怪的味道反倒轻了。

有解了!

白栖岭将谷为先叫到树上,一人守着一棵,在树上摇荡,大滴的雨落到草叶上又弹起来,谷为先找到乐趣,不停地晃,逍遥似天上的仙人。他玩够了对白栖岭道:“依白二爷之意,我谷家军若想守住这盐河,怕是要住到树上来。”

“对。”白栖岭道:“也不是没有见过住在树上的人,两棵树之间架个屋子,有雾之时爬上来。”

“总之我们那这雾没有办法。”谷为先道。

“或许那雾也是救命稻草。”

白栖岭所指的是若有人想来此抢夺盐河,遭遇浓雾,那谷家军消灭他们倒是借了天机。外面风声很紧,多少人对狼头山虎视眈眈,若一场混战不可避免,那不如就借这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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