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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他的雄心在烧,是前面真的着火了!

他看到深夜之中的浓烟大火,顺着风向朝他奔涌而来。阿勒楚此生第一次看到,火是会奔涌的。他久经沙场的战马嘶鸣起来,阿勒楚勒紧缰绳,谨慎盯着前方。他意识到他过不去了,那火彻底阻隔了他去往都城的路,带着势必要烧死他的气势,向他蔓延。

战士们并未当回事,君主故去,儿子们争权,这草原上不知烧了多少大火了,只消等一等火自然会灭。只有阿勒楚看出了不对,那火是为烧他的,有人早暗中做好了准备!他调转马头,大喊一声:“撤退!”

撤到哪里去呢?再向前二十里,就到了母亲河,火不渡河,火渡不了河。阿勒楚的马没命地跑,前方不知何时有了围兵,将他们围在火海。战神阿勒楚背腹受敌,然而他是不怕的!他举起手中的大刀,大喊一声率先冲了上去!

这于阿勒楚而言是生死一役,那废物兄弟的手下不知何时变得这样能打,将阿勒楚围在这火原之中,势必要将他焚烧了!阿勒楚仿佛看到大火将自己烧成灰烬,那夜空中的繁星一一灭去,天要亮了吗?天要亮了吗?

他一头栽倒在地,草原飓风呼呼地吹着他脸庞,战马在一旁不停地跑圈,他试图睁开眼,但周遭一片漆黑。那样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勒楚察觉到他的脸上有水滴落下,紧接着是一方凉凉的帕子,他睁开眼,看到了他的茶伦。小月亮茶伦看到他睁开眼,就扑到他身上喜极而泣。

“茶伦…”阿勒楚费力出声,他的喉咙被烫伤了,声音沙哑。一只手将茶伦从他身上拉走,紧接着人坐到了他的面前。是叶华裳。

“你救了我?”阿勒楚问。

叶华裳不言不语,拉着阿勒楚的手贴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那下面,是阿勒楚的骨肉。她看着阿勒楚,再看看外面。草原上下起了大雨,火被浇灭了。阿勒楚复生但被七王爷打败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草原,就连吃草的羊都被盖上了新的印章。

山上的郡主仍会下山,只是这一次嫁的人,不是阿勒楚了。而每一个牧民的家里都被送来了一张画像,阿勒楚被通缉了。

这些事叶华裳都没对阿勒楚说,是阿勒楚的贴身护卫讲给他听的。在这样的时刻,叶华裳的话越少,越不会出错。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向额远河岸逃亡的路上,叶华裳看到阿勒楚眼中关于王侯将相的梦远去了,他的目光甚至有了平和。他对叶华裳说:“这样也好,守着额远河,守着我们的额远河。我就在那出生的。”

叶华裳点头,上前抱住了阿勒楚。她话很少,但这一次她在他怀中哭了。叶华裳说不清自己的泪水究竟是为什么而流,她与阿勒楚斗了这么多年,在尘埃将落之时,对他生出了怜悯,也对自己生出了怜悯。可那怜悯之心转瞬即逝,她擦干泪水,仰起头看着阿勒楚。

“额远河回不去了阿勒楚。”叶华裳说。

“为何?”

因为他们要围剿额远河,将你一网打尽。叶华裳没有说这句话,她知道阿勒楚的贴身护卫会跟他说的。

阿勒楚和他的三十万大军要么战死,要么寻求生路。可他看起来已经没有生路了。

与此同时,与鞑靼新君主有了君子之约的谷为先快马加鞭回到额远河对岸,并派人向阿勒楚送来了一封请柬,他想与阿勒楚燕琢城相见。

阿勒楚同意了。

阿勒楚对燕琢城有着很深的情感,当他的军马没有毁掉燕琢城以前,他曾多次乔装到过那里。他喜欢燕琢城,倘若碰到一个三月好天气,莺莺燕燕、热闹非常。他那时就想:我此生要做这座城的城主。

他带着妻女横渡额远河,来到了燕琢城,这里一改死气沉沉的模样,像春天里被石头压住的那株野草,拼命顶开石头,想来到这世道里看上一看。

他们坐在码头边的茶楼里,没记错的话,这是当年白栖岭开的那家茶楼。叶华裳坐在那里,看着眼前的风物,故乡的一切:她孩提时、少女时,提着裙摆走过燕琢城的阡陌小巷。如今,已物是人非了。

她没有听谷为先和阿勒楚的交谈,叶华裳懂适时的退出,也懂阿勒楚想要的身为男人的最后的颜面。她拉着茶伦走向码头,找了个僻静之处晒太阳。

茶伦问她:“父亲往后就住在这里了吗?”

叶华裳点头,又摇头。

小小的茶伦不懂,她很困惑,她不愿住在这里。她罕见地对叶华裳发起了脾气:“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回去!我要见我的小狼、我的羊,我要在草场上骑马射箭!”

“我们跟随你的父亲,他去哪,我们就去哪。”叶华裳抱紧茶伦安慰,她知晓到了此刻,她许是那世上最不称职的母亲了!茶伦原本会成为鞑靼最尊贵的公主,她可以傲视世间的一切,无论她去哪,别人都要敬畏她。可是因为自己,茶伦失去了这样的人生。

叶华裳心如刀绞,她这一生做过许多的选择,从没有哪一次是甘之如饴的。她落了泪,握着茶伦的手,哽咽地说道:“茶伦,茶伦,你看,这里人好多呀!”

茶伦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知道她或许再也见不到她的小狼、小羊、小马了,她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在草原上奔跑了,她或许要身处这摩肩擦踵的人潮中,失去自己的名字了!

小小的茶伦,趴在母亲怀里,她想怪些什么,可是她太小了,她什么都不懂,也不知该怪谁。

那家茶楼里走出了两个男人,他们都看着叶华裳。谷为先点点头,叶华裳心中那口气长长地暗暗地呼了出来。而阿勒楚,他眼中的光,灭了。

当日,阿勒楚携自己三十万大军投诚了谷家军的消息从燕琢城传了出去。这个消息震惊了世人,他们都在猜测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这不重要,最为重要的是,谷家军以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像一场梦,当年大将军被砍头,相传头颅在地上滚了几滚,临终时眼睛都没闭上。在那以后,谷家军似乎是散兵游勇虾兵蟹将,再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了!可如今的谷家军,突然多了阿勒楚的三十万大军,有如神助,怎不叫人称奇!

阿勒楚的大军浩浩荡荡南渡,驻扎在额远河岸的大营之中。那一顶接一顶的营帐,像一颗颗野蘑菇。阿勒楚坐在营帐前,看着对岸,那草场依稀远去了,从此他有了故乡。

他看叶华裳的神情很淡,当这一切都已发生,他在某一瞬间茅塞顿开,终于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两个始终没有真心相见。他们都没有真心,只有那片刻的温存像真的,可过后再试图忆起那感受,没有了,没有了。

“叶华裳。”他开始唤叶华裳的名字,像不曾与她相熟过。叶华裳看着他,她不知该说什么,她无法对阿勒楚坦诚她的抉择,无法对他述说在无数个深夜里,她曾动摇过。她知道阿勒楚不会信了。

“你的心,比额远河最深处的水还要深。”阿勒楚淡淡说:“为难你了,为了走到今时今日,为本王生育了孩子。”阿勒楚哽咽了一声。

霸王迟暮了。

寂静的深夜之中,阿勒楚的刀忽然抹向自己的脖子,血溅到叶华裳脸上,烫,好烫。起初她愣了一下,紧接着她尖叫着扑到他面前,她并不知道自己哭了,她泪雨滂沱,双手捂着阿勒楚脖子,拼命叫他:“阿勒楚!阿勒楚!”

阿勒楚双眼通红,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开叶华裳。他的目光在黑夜之中穿透了她,穿透她的身体,将她的魂灵击个粉碎,而他自己也轰然倒下了!

倒下了!

叶华裳闭上眼睛,她喘不过气,整个人匍匐在地上,无声恸哭。

阿勒楚的贴身侍卫跑了过来,捂着阿勒楚的脖子,又向上倒止血药,不知摸索多久,又动作多久,阿勒楚发出一声嘶哑的长长的叹息。

“您不会死,您是天神。”侍卫耗尽了力气,颓然坐下去。叶华裳抬起头,对上阿勒楚的眼睛,那双眼那样凉薄了无生气,生死不明。

远处的茶伦捂着自己的嘴不停颤抖,身边的使女抱紧她,对她说:“公主,你要记得今天,你要记得今天。”

那一天世人记得的事很少,哪怕一代枭雄的自伤陨落再过一段时日都会被人遗忘的。但那一天,谷家军突然向一个未知的地方开拔,燕琢城的人却是记得的。因为那阵仗真是太大太大了。

浩浩荡荡大军,规整开拔。谷为先骑在马上,这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头一回光明正大与世人相见。而在他身后的女子军可真真是飒爽英姿呀!

有百姓还记得小阿宋,在路边喊她:“阿宋!小阿宋!阿宋长这么大了!”

阿宋在马上对其展眉:“阿伯,待我得胜归来一起喝酒!不醉不归!”这小姑娘真泼辣,跟那柳条巷的花儿有点像呢!对呀,花儿呢?目光在队伍里看了又看,没看到她。花儿不会战死了吧?之前是听说从军了呀!怎么人不在呢!就有人啐一口:“莫胡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