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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记得的呀,所以那晚并没有喝醉吧!可是既没喝醉,怎么又把那面玉佩塞给她呢……横竖人现在是遇上了,东西还回去,一桩心事就了了。

清圆说是,“那日之后我上贵府拜访,可惜并未遇见殿帅。今儿可巧,本以为殿帅不在幽州……”说来奇怪得很,芳纯先前还说半个月后才轮着他休沐呢,谁知他就出现在这里了。想是因为公干吧,她也没有计较那许多,摘下纽子上的荷包,双手承托着送上去,“我替殿帅保管了几天,一直妥当收着,如今完璧归赵……”

沈润看着那个临风而立,时刻都含着笑意的姑娘,谢家那样的虎狼窝,没能磨灭她天性里的乐观和洞达。果真人成长的环境很要紧,横塘收养了她十四年的老夫妇极有处世的学问,没有子女,只潜心抚养她一个,她六岁开蒙,八岁吟诗,学问女红都很过得去,最要紧的是有一颗聪明清醒的头脑……一切符合想象,很好。只是谢家确实难缠了些,女孩子有一个不太理想的娘家,连带着姑娘都贬值了。小小的庶女,待价而沽,谢纾掉进沟里爬不上来的时候,就算把她填进窟窿做个六七品小吏的妾室也不是不可以;如今谢纾爬上岸了,原来准备为打通关卡牺牲的幺女,怎么也得从小吏的妾室,升作大员的嫡妻了吧!

他的视线降落下来,她有一双漂亮的手,细嫩柔软的指节,羸弱薄脆的甲片。他没有去接,轻笑了笑,“不是这个。”

清圆有些纳罕,心道怎么不是这个呢,他连瞧都没有瞧一眼,怎么知道不是这个?难道是看大小么?他还想拿这小小的兽面佩换酒瓮?她越想越心惊,这可不是好玩的,谢家能为老爷掏出上万银子暮夜金,为她,恐怕连一百两都不愿意出。

她着急起来,微微红了脸,那双托着小荷包的手复又往上敬了敬,“殿帅,就是这个,不会错的。我今早上亲自过目,亲自装进去的……”

他听了垂眼一顾,“四姑娘一直随身携带?”

清圆想起抱弦的话,微怔了一下,“我一直想找机会还给殿帅,所以每回出门都要带着。”

沈润的眉眼逐渐褪去了凌厉,有笑意沉在眼底,“四姑娘有心了,原来你一直都在盼着沈润么?早知如此,我该上贵府拜访四姑娘才对。”

他说自己的名字时,有种谦和的,温柔的神气。清圆还记得那晚月黑风高,他的那句“四姑娘似乎很怕沈润”,没有锱铢必较,完全是讲私情的语境。清圆喜欢研究那些场面人物说话的方式,每一个用词,每一次停顿,都有他们的深意。可这次隐约窥出了一点不寻常,也品咂出了他话里的调侃,她一个深宅大院里的姑娘,没有经历过那些,当即大大不自在起来。

望望他身后的班直,他们对上宪的话恍若未闻,似乎见惯了他暗藏机锋的手段。清圆翕动了下嘴唇,讷讷道:“不敢当,我是为了还殿帅东西,本就该是我拜访殿帅的。”她又托托手,“请殿帅查验。”

沈润摇头,“不是这个。”说完微眯着眼,轻轻将她含进眼框子里。

她急得厉害,脸颊酡红,眼里隐约浮起一层水光。十五岁的小姑娘,到底还是太稚嫩了,不明白男人这样的迂回是什么意思。那面玉佩他也没想收回来,送出去就送出去了,她收了,就是她的东西。

可她忽然又定了神,轻舒口气道:“兴许是我弄错了,这东西不是殿帅的。”说罢莞尔,“那殿帅究竟落了什么在谢家?我回去找一找,找见了再给殿帅送去。”

这下他脸上的笑意敛尽了,看那个兰花一样的孩子,笑得又甜又天真。

她善于以退为进,这是与强者交锋时最妥当的手段。人的性情,过钢易折,过于机灵也有后患。与其自己冥思苦想,不如将问题扔还回去。

他慢慢昂起头,四下看了看,“这是人间清净地,说得太多,怕对佛祖大不敬。”言罢又看她手中的荷包,“四姑娘收好,那是你的东西,千万别弄丢了。”

清圆心头作跳,他人前端着架子,眼波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要是屏退了左右,换下这身官服,恐怕更是个叫人心肝俱颤的顽主了。

认真说,她长到这么大,除了家里的哥哥和祖父的侄孙全哥儿,就只接触过李观灵和李从心。李观灵是仁人君子,坚定守常,全副心思都在做学问上。李从心呢,繁花似锦的大背景下长起来的贵公子,自得自在,有一片自以为是的丹心。但这位殿帅,年轻将才,位高权重,明明弄得谢家上下心惊胆战,转头又言笑晏晏,和人玩笑起来。

清圆握紧手里的兽面佩,知道这个话题应当到此为止了。清风吹着鬓边散落的头发,她拿小指勾了一下,笑道:“殿帅上护国寺来,是有公务么?”

就是这不经意的一个动作,细细的指尖嫣红一点,别具风情。沈润眼色微暗,曼声道:“今日抄付春山的家,他和这庙里首座是故交,我来拿人的。”

又是抄家,又是拿人,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刚才还说清净地,不谈红尘事,转头就将兵戈之气带进了佛门。

清圆正有些迟疑,忽然听见人声鼎沸,从后面的观音殿传来。忙回头看,一列班直压着一个僧人大步而来,那僧人也许反抗过,被打得乌眉灶眼的。押班的人见了沈润,上前叉手行礼,“殿帅,人已押解,听殿帅发落。”

沈润淡淡瞥了一眼,“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惊扰了香客多不好!”

清圆心里一清二楚,他分明是故作君子,故意说给人听。说完心平气和地转身,抬指一扬,领着麾下往山门上去了。

权这东西,走近了看原来面目狰狞。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人践踏人,付春山落马了,以往和他有深交的也得跟着受牵连,不管你是官宦,还是方外人,只要查案所需,你就得进殿前司的大门。

清圆看着沈润走远,那块兽面佩还握在她手里,原本一心要还的东西人家不收了,可又口口声声落了物件在她这里,她开始隐隐担心,是不是她从陈家祖母那里得来的一盒妆奁就要不保了。或者这位指挥使深知谢家的意思,看轻了她,有意来撩拨……清圆忽然觉得天矮下来,心里一团气狠狠憋着,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直要把她堵死了。

抱弦和春台到这刻才过来,点香并不需要花多长时间,然而回身见姑娘和沈指挥使对面而立,却令她们不敢上前。

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被震慑有之,体人意儿也有之。看那两个人对站着说话,一个锦衣如血,一个淡得烟似的,是清雅底色上忽来浓墨重彩的一笔,意外地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姑娘要还人东西,总有许多话要说,她们便远远观望,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可那面玉佩最后并没有还回去,抱弦又有些忧心,“姑娘,殿帅不肯收么?”

清圆皱着眉摇头,垂眼看看掌心,虽隔着一层镜花绫,也能感觉到底下沉甸甸的分量。她喃喃着,“可怎么好,留又留不得,扔又不能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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