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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徊吹灭了蜡烛原要去睡了,猛然看见一个黑影投在桃花纸上,宽肩窄腰戴着乌纱,一看就是梁遇。

她心头蹦q了下,这么晚了,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月徊紧紧盯着那身影,他也发现了,慢慢地,悄悄地移动,似乎想挪出料丝灯投射的范围。然而这围房很小,廊前可供移动的范围也很小,他往左挪一挪,影子在窗上,往右又挪一挪,影子还在窗上。然后他抬起手挠了挠额角,看样子有点发愁。

月徊先前因“沙眼”,哭得眼皮子发酸,从司礼监回来就情绪低迷,饭只吃了两菜一汤。可是现在看见他出现在窗外,这口气忽然就消了,心说哥哥还是知道疼人的,怕自己办事太绝,气坏了她,特来给她认错了。

因为外头亮,屋子里暗,月徊放心地移到窗前,就这么和他隔窗对站着。终于那人影不动了,她甚至听见他幽幽的叹息声,于是炸着嗓子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窗上人影没动,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料想哥哥眼下肯定悔断了肠子。月徊有些得意,“只要您松口带上我,先前的过结可以既往不咎。”

结果那人影转身要走,她气极了,打开窗户大喊一声“梁掌印”。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看见她气涌如山,两眼喷火,想必这回是要和他大闹一场了。

谁知那张脸转变起来速度惊人,前一刻还乌云密布,转眼笑得像花儿一样,好声好气说:“别走呀,买卖不成仁义在,进来坐坐嘛。”

梁遇略沉吟了下,冲着她的态度,还是举步迈进了屋子。

这小小的卧房,甚至是空气里的味道,都充斥着一种姑娘式的柔旖。他进来之后倒有些彷徨,四顾了一番,看见她的床榻,上面的被褥和她后来给他布置的一模一样。

他心里升起奇异的感觉来,总觉得月徊是察觉了什么。这就是做贼心虚,她尚且杏花微雨,他早已惊涛骇浪了。

不过月徊即便有雨,也是裹着泥浆的。

她变戏法一样,从桌下掏出一壶酒,轰然搁在了桌面上。

“来,喝两杯。”取过茶盏一人倒了一杯,“正想喝酒找不着伴呢,恰好您来了。”

梁遇直皱眉,“好好的,喝什么酒?”

月徊说:“喝酒还要看日子啊,想喝就喝了。这是上回皇上赏我的,外埠的葡萄酒,我觉得好喝,他就送了我一壶。”她一边说,一边端起茶盏萘艘豢冢“您说说吧,下着雨呢,您上我这儿干嘛来了?”

梁遇修长的手指捏住了杯子,淡声道:“司礼监每月都要夜巡东西六宫,正巧到了御花园,听秦九安说你得了沙眼,特来看看。”

月徊的那点难堪又被他勾了起来,心说到底是掌管东厂的,输人不输阵。

“没什么,我有迎风流泪的毛病,时不时犯上一犯,现在已经好了。”她又灌了一口,揭开攒盒的盖子,从里头挑虎皮花生吃,“说真的,我以为您来找我,是打算改口带我上广州了。”

梁遇垂着眼,灯影下浓长的眼睫像蝴蝶的翅膀,堪堪停在颧骨上。微微的一点轻颤,生出羸弱的美态,就如现在,除去一身锦衣华服,像个不染尘埃的方外人。

男人和花儿一样,也有千百种不同的况味。譬如皇帝,在没有脑满肠肥一身油腻之前,都会保持青涩的少年味儿,因为那双眼睛天生会骗人,让人看不穿底下污浊。而梁遇呢,他早已经跳出了少年的行列,很难想象他这样的境遇下,还能长得如此笔管条直一身正气。虽然脸是漂亮了点儿,但他漂亮得不显女气,就能让人忽略他的不完美,甚至对他的不完美,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窥伺感。

所以说自己可能有点不正常,月徊叹着气,闷了口酒。半天不见他有动静,抬起眼说:“您怎么不喝呢?怕我在酒里下药啊?”

梁遇听她这么说,只得低头喝了一口。他不常喝酒,但这酒容易上口,细品之下还有些甘甜,不由多喝了一杯。

很奇怪,他来时低落,但见到她,她总能调动起快乐的氛围,伤感便不再伤感了。

他转过头,看见帐幔挂钩上吊着他做的竹节人,窗前的笸箩里插着一只绣了一半的鞋垫,虽然照样看不出到底绣的是什么,但也心念微动,知道是绣给他的。

他有些动摇了,一手撑着脸颊,调过视线问她:“你当真那么想跟我去两广?”

月徊说是啊,“我就是觉得这紫禁城困住我了,要是实心跟着皇上倒也罢,不实心,那该多难受。”

“你就实心跟着我?”他含笑问,一双眼眸在灯下百转千回,说不尽的万种风情。

月徊想都没想便点头,“有您在我还担心什么,不怕有人欺负我,也不怕没吃没喝。”

也就是一霎儿的光景,他忽然改了主意。也好,跟着就跟着吧,把她安置在提督府,一要担心他不在的时候小四回来勾跑了她,二要担心和他不对付的仇家盯上她。太多的不可测,让他放不下心,既然她也坚持,那就随缘,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轻吁了口气,“准备好行李,要带的东西都带上,四月初九就动身。”

月徊原本已经不抱希望了,猛然听他松口,愕着两眼把嘴里的酒咽了下去,“我没听错吧?”

他笑了笑,“在来这儿之前,我确实打定了主意不带你去的,但瞧你这么执着,我也不忍心辜负你。你要是实在想去,那就去吧,只是前途莫测,是好是歹,最后都要你自己承受。”

月徊听了,鉴于他有反悔的先例,不敢放肆高兴,小心翼翼又确认了一回,“您这回说话算话?”

梁遇轻轻颔首,“算话。其实把你一个人放在京城,我也提心吊胆。”他抬起眼打量她,她的每一寸发肤,每一道眼波,都让他移不开视线,“你知道我十四岁后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么?这偌大的紫禁城到处都是人,可又处处透着冰冷。早前我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火者,寒冬腊月里连个炭盆都没有,冻得睡不着,一个人裹着一条破棉被哆哆嗦嗦缩在床角,一熬就是一宿……每回入夜我都怕,我害怕天黑。”

月徊是头一次听他说起以前年月,虽然她也知道必定像一本凄凉的书,让人不忍卒读,但没想到从他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种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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