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别梦长(二)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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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童打断百里决明,“看前面。”
前方,雾气在消散,黑暗中出现密密麻麻的人头,许多看不清面目的人站在那里。更远的地方渐渐出现一座尖字顶的巨型八角高塔,百里决明记得这种八角塔,鬼国里面阴木寨和阳木寨围绕的中心就是一座塔。但这座塔和鬼国的塔不太一样,它似乎完全是由大石头垒成的。
那些没有面目的人就在石头塔下逡巡着,百里决明看见他们的脚上绑着沉重的锁链。
百里决明心里有一个猜测呼之欲出,心跳得怦怦的,手心不自觉发汗。
这里……莫非就是西难陀?
那这些人是什么人?
突然间,景象闪烁,一张血红的怪脸出现在百里决明眼前,这恶鬼的脖子上也有一个黑铁大镣铐,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纹。所有无脸囚徒转过脸来,面对百里决明和恶童。
“到西难陀去。”他们异口同声,仿佛在重复一个神秘的咒语,“玛桑的族人在等你。”
话音刚落,一切景象迅速蒸发,周遭再次沉入一无所有的黑暗。
百里决明一脸懵,“怎么回事?他人呢?”
“他超度了。”恶童道。
“哈?”百里决明不懂,“怎么莫名其妙就超度了?”
“心愿了了,就超度了。”恶童说。
“他什么都没干,心愿怎么就了了?”
“你忘记他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了么?”
恶童看着他,暗红色的眸子幽暗而深沉。
百里决明也看着恶童,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黑暗里,无声地对视。百里决明渐渐明白了,让他去西难陀,就是那恶鬼的心愿。
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师吾念在喊他:“义父!义父!”
百里决明睁开眼,从地上爬起来。周遭在崩塌,木屑簌簌飞落如同雪花,石梁和画壁上的血垢在消失。他们听见无骨人的哭嚎,有只无骨人从血垢里跌出来,蜷缩的身体寸寸蒸发。那只恶鬼超度了,他的术法失效,鬼域在瓦解。所有血垢消失,无骨人也会消失,穆家堡被血垢侵蚀得太厉害了,许多基石支柱都被血垢填充,如今血垢消失,那么穆家堡也即将崩塌。
一切都在动荡,他们几乎站不稳。初六已经进入了初三的肉身,立刻画符打开虚门。符纹过于繁琐,好几次都被地震中断,百里决明差点儿急死。一根瓜楞石柱断裂,天顶塌了一角,面临死境的无骨人发了疯四处乱窜。百里决明一脚把一个无骨人踹出去,画出火圈笼住大家,回手敲了初六一个暴栗,“麻利地给爷画门!”
“我我我我我紧张。”初六直头冒冷汗,深呼吸好几次,“冷静冷静冷静。”
师吾念撕下一块布遮住他的眼睛,捂住他的耳朵,下令:“画。”
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到,初六反而冷静了,一笔一画勾勒出了虚门。一个青色气旋圆洞在他们面前徐徐打开,百里决明回头找穆夫人,方才还搁地上躺着,现下火圈里找了半天没看着,百里决明问道:“穆知深他老娘呢!”
“在那边。”师吾念指向前方。
穆夫人立在火圈之外,穆知深怀里的土偶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穆夫人拿走了,她抱着那个小小的娃娃,面朝他们的方向静静微笑。她脸上黑惨惨的阴气散去,露出原本白皙如月的脸颊。无数痉挛的无骨人在她周围痛苦地嘶号,只有她安安静静立在那里,像一尊茕茕孑立的美人觚。
“你去那儿干嘛!”百里决明差点儿吐血。
“不要过来,百里前辈。”高令姜遥遥朝他们福身,“救命大恩,令姜无以为报。深儿年轻,还望前辈多加照料,令姜铭感五内,来世若有机会,再报前辈大恩。”
“你在说什么鬼话?”百里决明搞不懂女人的想法,明明好不容易摆脱了恶鬼,明明能出去过好日子了,她现在在发什么疯病?
她低头抚摸土偶的小脑袋,“前辈,我就不出去了。妙容惨死,穆家灭门,大错已然铸成,令姜没有面目苟活于世。我的女儿担忧我的安危,久久不曾度化投胎,陪我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堡度过了十六年,我又如何能弃她而去?黄泉路太冷太黑,她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喻听秋怔怔看着火焰之外的那个女人,金红色的火光映照她苍白的容颜,她瘦弱的身躯好像下一刻就要从这世间蒸发。穆知深靠在鬼侍的肩头,一无所觉。
“原本我唯一放心不下,就是我的深儿。然而他如今已经长大,有能力进入这无间鬼域,有能力挥刀保护自己,保护他爱的人。我徒留世间,已经没有意义。”她转过身,在梳妆台前坐下,将土偶放在镜匣前。
百里决明想干脆把她打晕带走算了,撸袖子就要上前。师吾念拉住他,缓缓摇了摇头,“不必强求。”
女人回过头,火焰映着她的容颜,她黑洞洞的眼眶里有了明艳的色彩。
“还有句话要同喻娘子说,谢谢你帮我找回神智,找回对抗恶鬼的勇气。”她淡淡微笑,“喻娘子,来世我不做穆家的儿媳,不做穆惊弦的妻子。我要做像你一样的女人,像你一样勇敢,像你一样强大。”
喻听秋愣住了,那一瞬间心里好像泛起了阵阵涟漪,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胸腑中有一股清冽的气息浮现,她的经脉在徐徐扩张。
这世间女子为妻为母,偏偏不为自己。
高令姜遥遥颔首,“你一定要成为剑道大宗师。”
喻听秋望着她,沉默不说话。崩塌越来越剧烈,有好几块巨石砸进了火圈,火星噼啪四溅。他们不能够继续拖延,喻听秋朝高令姜的背影行了一礼,同背着穆知深的鬼侍转身踏进虚门,其他鬼侍们也接连撤退。师吾念拉着百里决明踏入虚门,百里决明最后一眼回望崩陷的穆家堡。高令姜捻起金篦子,对镜梳起了她长而黑的青丝。她红唇轻启,又唱起了那首童谣:
“月儿尖,风儿寂,
深儿深儿眼儿闭。
风柳摇,叩小窗,
容儿容儿梦迟迟。
山外路,长又歧,
人生何处不别离?
孩子孩子莫伤悲,
今宵别梦后,
来日再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