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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山大比,十八狱,你与谢宗主对阵,谢宗主说,听说你有个未婚夫。你说,很好,用他的血证你的太上忘情道。”穆知深铁灰色的眸子静静的,“那天在穆家堡你来找我,我就猜到了原因。”

喻听秋眼中掠过惊诧,喃喃问:“那你为何……”

为何不拒绝她?

“大概是想要赌一赌吧,有一个人一起赶路的感觉很好。”穆知深重新把绳结系上,“我这个人运气很差,十赌九输,这次也输了。所以,二娘子,这是我陪你的最后一程路。”

最后一程路,走完,他们分道扬镳。

喻听秋望着他专心系绳结的模样,心里头酸酸的,恍惚间她好像触及到了什么东西。脑后微微刺痛,那是谢寻微断她情根的地方。

它要长回来了么?她想。

“走么?”穆知深系好绳结,问。

“走。”喻听秋负剑起身。

裴真废了她的左耳,她同穆知深一起缒绳下了崖。人和绳一起没入明光,渐渐看不清了。连着石头的那一截绳子一直绷紧,过了一炷香时间,绳子松了,底下再也没有传来人声。谢岑关蹲在崖边不停叹气,人老了,就喜欢看人成双成对。这俩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他是理解不了。

山洞里传来攀爬的声音,裴真一惊,扶着山石站起身。声音越来越近了,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洞口。裴真不停地想,他该如何对师尊开口?他该如何告诉师尊他就是谢寻微?师尊会原谅他么?会的吧,从小到大,只要他撒娇,落泪,师尊定会妥协。这次也会一样么?对了,他受伤了,还生病了。要是师尊真的生气,他给师尊看看手臂上的抓痕,再咳几口血,师尊一定就心疼了。他略略定了心,一心一意等着师尊上来。

一个人影翻了上来,借着明光看,他发丝散乱,细碎蜷曲的发黏在脸颊上。那双黑黝黝的眼眸如同炭火般炽亮,独有他那种桀骜骄狂的神气。是他,是师尊。裴真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他抬起头,同裴真四目相对。

裴真张了张口,想叫“师尊”,又怕吓着他,最后还是喊了声:“前辈。”

百里决明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睛,问:“穆知深和喻听秋呢?”

谢岑关说:“他俩下去了,喻丫头要去听什么大道,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对了,百里大爷,你家的鸡会说话你知不知道?”

裴真一直看着他,百里决明避不开裴真的目光,问:“你有事要说么?”

裴真一怔,现在要坦白么?他指尖发冷,心脏弼弼急跳,撞得胸口疼。

他柔柔笑开,答道:“前辈去了哪儿?怎得这么久才来?”

再延一延,容他想个合适的说辞。

可他看见,师尊的目光一寸寸冰凉了下去,好像失望至极。

“我回地下河边了,看到你们留下的讯息才过来的。绕了路,时辰就耽搁了。”百里决明深吸了一口气,“裴真,我有话对你说。”

“有什么事儿坐下说,”谢岑关冲百里决明招手,“来来来,别都站着。”

百里决明没搭理他,兀自开口:“八年前,仙门百家围剿抱尘山。喻家先锋攻上山巅之前,我在我徒弟谢寻微的眉间施下了一道恶鬼血诅。寻微先天纯阴,是炉鼎利器。这道血诅,能保护她不受他人欺侮玷污。我的血诅藏在她的经脉深处,除我之外,无人可以找到她体内的诅咒本源。”

裴真似乎预料到什么,心里一空,指尖冰凉如雪。

百里决明缓缓抬起手,朝裴真的眉间伸出食指。裴真的经脉一震,一道鲜艳的红痕从他眉心显现。谢岑关和初一都瞪大双眼,心悬到了半空之中。红痕愈发明显,渐渐凝为一滴血珠,与裴真的眉心分离,漂浮到百里决明的指尖。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百里决明望着这滴血,万分惨淡地笑了笑。

“裴真,为什么你身上会有寻微的血诅?我该叫你裴真,还是寻微?”

谢寻微脸色苍白,几乎无法呼吸,他艰难地开口:“师尊……”

谢岑关忙站起来,道:“百里前辈,这事儿怪我。这孩子本早就要同你说清楚的,是我怕你生气,死命拦着。怪我怪我,你别同他置气。”

他说得越多,百里决明越愤怒。血滴在他指尖蒸发,他眉宇间满是阴翳,“满嘴瞎话。你早就知道,喻听秋、穆知深是不是也知道?喻听秋从前那么讨厌寻微,最近忽然就不找寻微碴了。师吾念的别业建在浔州,穆知深早就知道内中真相。阖府上下,无论是人还是鬼侍,你们都知道裴真是谢寻微。独我一人蒙在鼓里,像个傻子。”

百里决明走到崖边,山风吹得他脸颊冰凉,他涩声道:“寻微,你骗得我好苦。江左仙门,个个虚假伪善。就连我亲生父亲和我阿叔,都是说谎不眨眼的混蛋伪君子。我母亲蒙受欺瞒,落得如此地步。我只信你,你是我徒弟,我从不曾猜忌你怀疑你。却没想到,骗我最深的,恰恰是你。”

谢寻微心中大恸,他撩开衣摆,跪倒在地,俯下身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寻微欺侮师尊,不敢狡辩。求师尊责罚!”

“责罚……”百里决明低头看他漆黑的发顶,“你跟我八年,我从不曾罚过你。你回答我,是不是师尊哪里对你不好,你要这样报复我?”

“不……不是这样……师尊大恩,寻微拼今生无可回报。”谢寻微闭起眼,泪水滴落泥地,洇出星星点点的泪渍。

百里决明满心疼痛,“你我师徒悖逆天伦,寻微,师尊日后该如何面对你?”

冰冷的哀伤像无声无息的潮水,淹没谢寻微的心房,他无话可说。

初一看不下去了,本想告知百里决明寒山道场旧事,却又不敢。这事儿是谢寻微心底最大的伤疤,平日里轻易不能提的。他那么高傲一个人,这时候若揭出来,叫他师尊亲父得知他往日如此不堪,只怕他自己也熬不过去。便开口道:“前辈,郎君重病在身,前辈纵然愤怒,也请多多怜惜郎君。”

谢寻微心里浮起希冀,师尊会因为他生病原谅他么?师尊最疼他的,他知道,师尊最是心软。

百里决明沉默片刻,道:“我又怎知,你所谓重病加身,是真是假?”

谢寻微脸色苍白如纸,心里希冀的烛火扑灭,霜雪缓缓铺满心头。心是冷的,身子也是冷的。泪水终于止不住,一滴滴从眼眶跌落。他支起身,伸手去够百里决明的衣袂,“师尊,对不起……对不起……寻微错了,寻微知错了。”

百里决明回过身,抬头望了望上面的一线天,道:“我记起来了,我来过这里。我六岁夭折,魂魄来到此处,见到了诸天大灵,还有红色的明光。我看到许多魂魄往光里跳,大约是去往生吧。那时候我阿母唤我回家,我要走,有个叔叔拦住我,告诉我人死了,生人的呼唤就不要再理了。可我没听,一意孤行地跑了。现在想想,若我那时候跟着大家去往生,是不是就不用再受这些苦了?为什么人活着的时候要受苦,死了还要受苦?这世上的苦楚,到底有没有尽头?”

没有人回答百里决明的问题,这世上太多问题没有答案。

他们说天音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它可否告诉他,他的尽头在哪里?

百里决明解下腕上的牙色发带,放在手心。

“谢寻微,我会去问天音,如何破你的命格。如果你的病是真的,我也会问它,如何为你医治。做完这两件事,你我缘分便了了。”

百里决明燃起掌心焰,那发带在焰火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他不再愤怒,也不再悲伤,他冷峻的眉眼里再无悲喜。

“从今往后,你我师徒,恩断义绝。”

灰烬在风中飘扬,谢寻微眼睁睁看着那发带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流着泪摇头,“不要……”

百里决明手一扬,灰烬随风而去,恍若纷纷扬扬的小蝴蝶。他纵身一跃,跳入深不可测的深渊。谢寻微惶然大喊:“师尊——”

谢岑关和初一忙上前拦住他,不让他跟着跳下去。他大悲大恸,初一怕他血行加快,针入心脉,立时在他颈后劈了一掌。剧痛袭来,黑暗罩住上谢寻微的视野。

他的呼唤也随着灰烬飘散在风里,无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