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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天,雨滴淅淅沥沥落下屋檐,在青砖地上织出密密麻麻的针脚。行人掩着头走路,车马碾出一路水渍,辚辚而过。雨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小贩都收了摊,街道上空旷。抱尘山下却热闹,从山门到脚下,一道阶上站一个人,还有人拖家带口,自己在山阶上搭了个棚子,支了个躺椅,一面等一面睡觉。

“你来看什么病?”有人撑着伞闲聊。

被询问的人满脸通红,羞赧道:“不举之症。”

“这病谢宗师能给你看吗?”那人狐疑。

这人泫然欲泣,郁郁道:“不知道,我为治这病花了一半家产出去。此番当真是走投无路,只好来求谢宗师。”

抱尘山谢宗师一年只开诊一次,每次开诊为期七天,日日人满为患,队伍直直能从山门排到山脚坊市。山阶两旁,金灿灿的忍冬花粲然盛放,恍若萤虫栖于叶间。听说一百年前,抱尘山还是焦土一片,如今一半的山头都种满了忍冬。两人站在油纸伞下,眺望云雾朦朦的山巅,不由得想象,这谢大宗师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人间一百年,已换了一代人,大多数往事洇散在了风中,只有些许奇闻轶事仍旧口耳相传。人群里窃窃私语,絮絮叨叨,说起一百年前,人间恶鬼横行,抱尘山师徒历经千难万险,从西难陀带回天音的旨意。姜氏当仁不让,继承玛桑的传统,定时派遣聋者聆听天音,按照指示寻觅灵媒完成大祭。如今江左仙门,姜氏一族主导祭祀,首屈一指。又说那师徒之中,师父为了超度天下阴魂,献祭血肉,徒弟泣别尊师,继承师命,悬壶济世。

人群之中的老人摇头晃脑,“这师父啊,就是抱尘山上任丹药长老,百里决明。而这徒弟,便是如今抱尘山的主人,大宗师谢寻微。”

“别扯闲天了,轮到你了,还不快去!”有人催他。

老人茫茫然抬头,便见一个童子恭恭敬敬朝他作揖,请他入山门。随童子而去,一路忍冬芬芳,药草的香气与雨后湿润的气息交杂在一起,别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味道。曲径深处,栅栏围出一片安静的小院,葡萄棚上藤蔓丝丝缕缕倒挂着,向左望去是一座小竹楼,透过茜纱窗,似有许多书籍排列其中。当头是一座茅庐,门扉大开,一个眉目清雅的青衣郎君席地而坐。

郎君向童子颔首,嗓音若清泉流淌,“今天这位老丈便是最后一个了,请其他病人明日再来吧。”

童子细声道是,躬身后退。

老人上前下拜,“参见大宗师。”

“客气了。”青衣郎君温声道,“在下并不过问仙门内务,当不起‘大宗师’的名号,老丈唤在下先生便好。”

谢寻微诊完病,让童子送老人下山。弹指一挥间,一百年匆匆而过,师尊孤身奔赴鬼国的背影仿佛犹在眼前。天光已经收敛,夜色静谧降临。他到后山去,继续栽种他的忍冬花。焦土植物难以生长,他花费了一百年的时光潜心改善土壤,忍冬花仅仅种了一半。他将树苗栽进土里,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静静拖在身后。

一百年来,他听师尊的话,回到抱尘山,潜心修炼。他在后山找到了一处背风的阴凉山洞,开辟成石室,安放冰蝉玉棺和师尊留下的肉身。六瓣莲心给予他温暖,也给了他道法上的助益。经脉比往日要更加通畅,灵力运转畅行无阻,他的进益远比他人要快。每当打坐结束,胸口熨帖的温度总让他想起师尊。师尊的胸膛那样滚烫,像有太阳栖在他的身体里。谢寻微抚着胸口想,如今六瓣莲心在他体内,算不算师尊的一部分仍陪着他?

日复一日潜心修炼,他的风法臻于大成,功体维持他不变的容颜,一如曾经的无渡爷爷和真正的百里决明。仙门百家对他顶礼膜拜,他成为了抱尘山新的大宗师。

他在山上建起了茅庐,竹楼,还有无渡爷爷曾经的葡萄棚。他在山巅种了榕树,等它长大,他就可以在下面安个秋千。以前的时光好像又回来了,每一幕景象都与从前重合。他无休止地回忆月光下师尊背着他回药园子,屋檐底下他们一起把双脚浸没在红漆木盆,药草的芬芳沁透心房。

可惜如今,只剩下他一人。

他怕时间过得太快,他还没有种满忍冬花寿命就走到终程,又怕时间过得太慢,师尊的归来遥遥无期。心里终究还是藏着希冀,因为师尊是那样一个守诺的人啊。他回到茅庐,靠在窗边眺望漫山忍冬。灯影罩着他,暖暖一层金色。阴凉的庭院,唯有一人一影一茶。不知为何,他总有种被脉脉注视的感觉,仿佛师尊从未离开。

时光恍若飞鸟,一去不回,故友的消息越来越少。他听闻穆知深终身未娶,从阳夏穆氏旁支挑了个小孩儿手把手教导,让他成为穆家的接班人。他又听闻喻家败落,遣散家仆,百年喻氏,土崩瓦解。袁氏倒还在苟延残喘,只是越发没了音信。百年来,江左仙门人才辈出,倒是有不少中下流仙门声名鹊起。唯有姜氏执掌祭祀,从未落过下风。

再后来,忍冬花一点点开满荒土,他悉心栽培,渐渐它们自己的种子吹散风中,落地生根,越来越茂密,越来越灿烂。童子传来讣告,说穆知深仙去,他为数不多的故友,终究又少一个。

童子道:“听说穆宗主临去前,有个白发娘子御剑西来,穆宗主看见她之后,微微一笑,便仙逝了。那娘子又御剑西去,不见影踪。”他嘟囔,“哪有这么神的事儿,他们瞎说的吧。”

“白发负剑娘子……”谢寻微沉吟,淡笑道,“大约是表姐吧,她终于得道了么?”

故友出世的出世,西去的西去,如今当真是形单影只了。谢寻微跪坐在廊庑下,看满庭花雨绵绵,眼底有无声的哀愁。

师尊,你真的会回来么?

两百年从指缝中流走,岁月恍若窗外的溪水,凘澌而过。他渐渐不抱希望,尽管依旧种着忍冬。抱尘山忍冬开遍,今年春天一至,必定漫山遍野都是金灯一样的花朵。身边随身侍奉的童子来了几个,去了几个,他已数不清了。唯一长久陪伴着他的,只有满山开开落落的忍冬。姜氏近来喧闹,月月遣人上山,求他收徒。他也体会到了当年师尊的烦忧,果然不堪其扰。

“大宗师,你日日独居山上,没个长久伺候的贴心人,多孤单呐。”姜问难的孙子,姜贺劝得苦口婆心,“没个贴心人照料,万一哪天摔到磕到,我们这些晚辈也很担忧啊。”

谢寻微摇头笑,“实不相瞒,往日我师尊在时,皆是师尊照料我。徒弟照料师父,我看不见得。”

姜贺赔笑,“说的也是。不过大宗师,抱尘山的火法和谢氏风法都只有您有传承,若您不传下去,难道您要看着这两大绝技失传于世么?”

谢寻微沉默了,他说的有理。

“好吧,”谢寻微和声道,“劳烦姜宗主为我择一美质良才,门第没有要求,男女亦无喜好,若得眼缘,我便收入门中。”

姜贺喜上眉梢,欢欢喜喜出门宣布:“大宗师开山收徒了!”

这风声一传出去,江左震动。家家户户拎出自己的子子孙孙,收拾形容,苦背经书,抱佛脚练习术法,只等推出去同其他儿郎娘子一争高下,定要拜入谢寻微的门下。谢寻微虽然说过不看门第,然而江左门第垄断严重,最后能被选上来的,定然出身世族。谢寻微近来身心惫懒,一心要清静,没心思去管他们的明争暗斗。他只等姜贺选了人给他,只要人品资质过关,他照单收了便是。

谁知姜贺是个实心眼子,谢寻微说不看门第,只要美质良才,他便在抱尘山上搭建擂台,明明白白写好规矩,前几名方可入抱尘山。擂台开了四十九天,谢寻微日日被外头的厮杀喊打吵醒,他终于明白师尊当初为何那么厌烦仙门。

姜贺盛情邀请他观擂,他去过一次,打擂者形形色色,什么样的都有。有一个拿双板斧的络腮胡大汉,听说是昆山山沟沟里出来的,凭借一身蛮力和半通不通的术法,竟然连胜五场,好几个江左氏族的儿郎都被他一脚踹了下去。并非谢寻微以貌取人,只是这汉子同他想象中的徒弟相差太远。谢寻微扶着额,心中犹有秋风过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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