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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清观前, 陈彦见到了建康王。

他回忆着阿姒说过的话。

阿姒说,祖父曾言,众世家在大周共存的规则便是相互制衡——如今朝中手握重兵且能威胁祁家的,只有建康王。只要建康王趁祁家攻打洛阳时有所动作, 威胁祁家势力, 祁家或许会为了对抗建康王, 拉拢殷犁。

于是乎, 陈彦就局势和社稷,慷慨陈词一通, 但建康王不为所动。

他只能改走邪门歪道。阿姒虽让他尽量以理服人, 但也说过, 可搬出三叔“空穴来风”的那句话。

三叔是疯子,他本不信的。

但看着建康王生来上挑的眼尾,眼前闪过阿姒狡黠傲然的明眸。

陈彦不得不信了。

依照阿姒性子,从前她不愿提及, 是因对大伯的孝心,如今不愿见故土沦入敌手, 只能自揭伤疤。

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幼妹比他成器,为成全阿姒自我保护式的自欺欺人, 他把一切说成是自己的臆断:“此事关乎姑母和王爷清誉,晚辈自是不信。但因为阿姒与王爷的眼眸有几分相似,晚辈便想借此套个近乎。”

说完这句,陈彦暗自感慨,近墨者黑啊, 跟阿姒回了一趟颍川,连带学了些她巧舌如簧的功夫。

他又把话归于正经的方向。

“我那幼妹年方二九, 便肯用计救下流民,还要留下守城,我无能为力,只能来请王爷救救颍川,救救我那坚持留下守城的妹妹姒月!”

抬眼觑向建康王,他仍那样冷淡,是神坛上无悲无喜的玉雕佛像。

陈彦心里没底时,建康王忽问:“你姑母,很喜欢这孩子?”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

但陈彦想到母亲也总不厌其烦地问父亲是否喜欢他和四姐。

他顿时福至心灵。

“那自然!姑母虽在深宫,见不到阿姒,但每年都会派人送礼,并让人画阿姒小像送去洛阳。”

建康王背对他,望向山下。

秋末的山巅一反冬日云雾缭绕的缥缈,红枫灼灼欲燃。仿佛要赶在冬日冰封雪覆前再疯狂一次。

立在这盛景前,一身黑白道袍、不理凡尘的建康王都多了些人气儿。

眼前枫叶和洛阳的红枫何其相似,十八年前,十九岁的他也是在这样的一个秋日,被一个女子拿捏。十八年后,拿捏他的人成了她的女儿。

她和他的女儿。

许久,建康王回过身。

“陈氏九郎,回吧。念及社稷和故人,我会想办法。”

次日朝会,有人上奏弹劾祁氏只顾夺洛阳建功,任颍川受胡人围困,另一方人则趁势提议,将江东殷氏的兵马并入京口,皇帝按下不表。

消息很快传到祁君竞处。

奉晏书珩命前来请求增援的姜珣趁势道:“慕容凛的人正朝洛阳而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派兵增援颍川,至少可保住祁家军声望。反之,攻下洛阳,却失了颍川,羯人北上,不仅祁家军会腹背受敌,倘使朝中再有人趁机就此弹劾,将军不在京中,建康王趁机收拢江东兵马,对祁氏、对朝局俱是不利。望将军审慎思之啊!”

正好,祁君和受晏书珩所托,给祁君竞来信,陈明利弊。

祁君竞思量后,最终下令:“传信子陵,从荆西调兵增援颍川!”

大军很快北上。

已至九月下旬,千里之外的临颍,秋风已渐有钻心蚀骨之寒,但城中已无人顾得上留意季节变幻。

半月前,羯人增了四万兵马。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使殷犁再用兵如神,打起来亦吃力。一连数日,晏书珩都在与殷犁连夜商议战事。

阿姒也不闲着,带着侍婢和城中妇孺给伤兵们治伤施粥。

这日晌午,正施粥时,远远传来千军万马靠近的声音,大地轻震。百姓一阵惶恐:“胡人又加兵了?!”

人群起了骚动,阿姒见状,忙冷静出言安抚:“乡亲们,援兵已在路上,殷将军和晏中书会护好这座城,我们无法上战场,能做的,便是稳住阵脚,莫让前方将士乱了神!”

她目光坚定,语气从容,这些时日百姓都认得她,稍被安抚。

远处有人骑马而来。

虽安抚了百姓,阿姒自己心里却没底,手一抖,生怕听到胡人增兵的消息,好在这一次不是——

“长公子让我来告诉女郎,告诉乡亲们!我们等来援兵了!”

勺柄险些抖落,又被阿姒紧紧握住,手柄连带着她的手一起颤抖。

他们……终于等到了。

.

南城门下,石逑还势在必得,正指挥人马攻城:“弟兄们!拿下颍川!南周的美人财宝,大伙与我共享!”

大地颤得越来越厉害。

城头焦灼迎战的周军如枯木逢春,城头传来一声惊雷似的高呼。

“援兵来了!”

石逑目光狠厉:“勇士们!莫慌!我们有六万兵马!继续攻城!”

城内,阿姒细听声音,推断援兵抵达城下还需好一会。

此前据晏书珩分析,祁家兵马都在洛阳,只能从荆西调兵,至多能派出两万五千兵马,且战力平平。

而胡人有六万强兵。

但无论来了多少兵马,此时石逑的军心必定濒临崩溃。

阿姒决定添一把火。

她号召百姓们都涌向南城门为周军增加士气。不消片刻,临颍城内传出震天呼声:“援兵至!石逑败!”

“援兵至!石逑败!!石逑小儿,速速回去放羊!”

高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伴着微颤的地面,令人心慌意乱。

石逑的人彻底乱了阵脚。

殷犁本就善于用兵,只苦于兵马不足,如今有了援兵,大军势如破竹,战局彻底一边倒。

羯人军心已在久攻不下中涣散,援兵一来,更节节败退。

殷犁率人乘胜追击,砍断了石逑右臂,羯人彻底大乱,石逑带着仅剩的四成兵马落败而逃。

一切总算尘埃落定。

阿姒站在城墙上,亲眼看着羯人败走逃窜,看着城下累倒在地喜极而泣的兵士,不由流下两行热泪。

自七月下旬,至九月下旬,她历经了整整两个多月的战争。

这些经历让她更为坚定。

心也更为柔软。

城门打开,阿姒随护卫出城。

在朝此而来的一行人马中,她见到一个清癯的身影。

过去数日战况焦灼,晏书珩宿在营中,两人已有四五日未见,此刻再看到青年,竟有久别重逢之感。

阿姒提着裙摆,朝他跑去。

大抵是太疲倦,她冲过去时,晏书珩竟被带着后退两步。

但他仍稳稳接住了她。

他们在废墟中紧紧拥住彼此。

“阿姒,结束了。”

喑哑带着倦意的声音让阿姒眼圈更红了,她搂住他腰身:“嗯,我们终于打赢,可以回去成婚了。”

青年低笑,胸腔微震。

“几日不见,竟这么想我?”

阿姒未反驳他,甚至搂紧了些:“如何不想?想得紧呢。”

不止有想念,亦有惶恐。

但只要想到他们都在为这座城而努力,想到他们正心有灵犀地守着一个信念,阿姒便无比踏实。

原来,同生共死不仅局限于危在旦夕时在彼此的相依相偎。

更是彼此信念的相互支撑。

她抱得更紧了。

晏书珩笑着揉她发顶。

“有什么体己话,待回去关上门慢慢道来,否则便宜了子陵见云。”

阿姒猛一从晏书珩怀里钻出。

抬眼,看到表兄宽和的笑。

而表兄边上,有位正恪守“君子非礼勿视”之则错开视线的陌生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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