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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钦那头又传来了轻轻的笑声——轻到几乎能被风声混淆,在她能听清以前就消失无踪,但他的声音却要比今晚的任何时候都从容与温和。

“你看,我是对的。”他说,降e调回荡起来,“你就是全市最好的咨询师。”

“当然,你也是对的——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匮乏到了我甚至没什么好说的程度,”沈钦说,他的手指又开始在连栅栏中来回滑动,刘瑕垂下双眼,和他一起望着修长的指尖,徐徐地划过一条又一条曲折的通道——她恍然有种幻觉,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小男孩,孤身走过这荆棘重重的道路,向安全城堡外的未知空间发起勇敢的探索。“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就从来都不在,我想我得到的远远少于小迈曾得到的,因为小迈还会为父爱的匮乏而愤怒,但对我来说,我从来都没有一点和他有关的记忆,没有记忆,就不会有渴望,也不会有缺失的遗憾,这种需求,压根就并不存在。”

“他一直都很忙,那段时间,对滨海集团来说非常关键,他永远都在路上,”沈钦的语调冷静得让刘瑕几乎有些意外,“这也是他和我母亲关系破裂的重要因素——至少,当时他们是这么和我说的,但我知道的比他们都多……我知道他们离婚的时候,我已经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了。我父亲从来没喜欢过我母亲,我母亲也一样……有一段时间我的确在想,他对我那么不关心,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他和他喜欢的人生的小孩。——不论在离婚前还是离婚后,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什么来自他的温情,我的生命里就像是从来都没有爸爸这个角色,当然我知道他是我父亲,但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交集,大部分时候我们见上一面,然后他就会被各式各样的电话叫走。他不知道我生过几次病,有一次我骨折了,在家休养,他回来看到很吃惊,他当然不知道我上几年级,也不知道我都在学校里都干了什么……其实这点还是蛮不错的,因为见了面他也不会因为那些事骂我,我们偶尔见一次面,也没什么话说,他会给我一点钱……他从来都不知道我其实并不缺钱。”

“到了国外以后,我们的接触就更少了,几乎接近于零——我有钱,我父母离婚的时候,祖父给我设立了信托基金,不管怎么说,钱对我来说也不是问题,他好像也知道了我是多么顽劣的学生,而且我的监护权给了我母亲,所以他当然就有更多理由不联系我了,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忙——他和他喜欢的人生的小孩也没有特殊待遇,一直都住在国外,和他好像也没见过几次面,他好像就是那种并不怎么在乎亲子交流的人,我有时候觉得他和祖父很像,觉得儿子天生就该听老子的话,结果他回头发现,根本就不是这样。”

“他有时候会对我做一些很可笑的吩咐,让我读商科,让我回国参加什么什么晚宴,让我去机场接个人,让我照顾一些故旧的小孩……我怎么可能搭理他?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我发火——我们好像没熟到那个程度,他可能想要改又没有时间,也就这么搁着了。每年我生日的时候,他都会让助理给我送点礼物,这就是我们长期以来的主要交流,我支使他的助理给我办点什么事,他也不阻止。这就是我们在我回国前的全部交集,当然啦,现在因为祖父想把1800亿给我,所以我们的关系应该亲密到了史上最高值……”

沈钦闷声笑了起来,他的手指终于划过了护城河上的小桥。

“我其实并不觉得他是个坏人,他伤害了我,这就像是……你不会去怨恨一个死人,”他深思地说,“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存在过,你真的就不会感到遗憾,你会发展出一种和谐的生态系统,这里只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不管那些心理咨询师怎么说,父子关系不是我的心结,我不觉得他给我带来过什么挫折,只有……只有那么一次。”

降e调沉了下去,“有一次我从学校里出来去买外设,在wn吃饭的时候,我旁边坐了一对父子,我还记得他们的样子,胖胖的老爸,皮带勒在肚皮下面,他儿子和我一样大,满脸青春痘,没精打采的,一看就知道是个窝囊废。他们应该不住在一起,离婚了,妈妈拿到了监护权,老生常谈,父亲定期来和儿子吃顿饭。整顿饭儿子都在抱怨他们的橄榄球校队,联赛成绩一团糟,四分卫就是个bully王,他被盯上了,损失了两个bp机……他爸爸越听越不耐烦,而我坐在旁边,就看着他越来越差的脸色——很奇怪我当时居然能感受到他的所有情绪,这一直都不是我的强项,但那一刻,我就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皱眉和叹气,我完全能明白他的想法:‘亚当真是个该死的弱鸡,我开了这么久的车来听到的全是抱怨,我真不知道该他妈的怎么教他才好,他真让人烦躁’。”

“不是什么完美的父子,他们都是loser,收入不好,开的车好烂,但只有那一次我忽然在想,我忽然在想……”沈钦的声调在一瞬间闪过轻微的颤抖,回忆中这疼痛的影子依然能让他畏缩,“**,我好羡慕亚当,至少他爸还会开两百英里来听他抱怨——至少他还在乎。就像是……就像是你忽然间知道你其实是个残障人士,亚当和他爸爸所有过的那些东西,虽然未必非常美好,但他们有过的那些东西,你从来没有,那是一片空白——你就只是,和所有的先天残障人士一样,一出生你就没有,纯粹的几率问题,你甚至不知道该去找谁抱怨,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他对另外的子女也没有特别好,他所有的小孩都住在国外,很少和他联系,因为时差,也因为他真的很忙。”

他的手指陷入沙地,声音有些沉闷,“那一次我有想过问他,为什么要生我,如果他这么不在乎,但那就只是——就只是问不出口,后来,没过几天就忘了——真的就像是所有先天的残障人士一样,如果你从不曾拥有,这真的不会太让你痛苦。”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抽出手耸了耸肩,摊手露出洒脱的笑容——

“——哎呀!”

但这帅气一幕,在他带出一大把沙子,把张暖刚收拾好的地板又弄上污渍后顿时黯然失色。沈钦连忙遮住脏手,囧囧地递来‘求别吐槽’的眼神,四处顾盼寻找纸巾,一如既往,他装逼的企图又一次失败得浑然天成。

刘瑕嘴角抽搐,按捺下嘲笑的冲动,给他送上一张湿纸巾,她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到沈钦手上,凝住片刻,又自然地挪了开去。

那当然是一双很漂亮的手,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沈钦的双手,修长、白皙、灵巧——随着倾身的动作,袖口上拉,露出了一节同样白皙的手臂(沈钦一定宅了很多年才能把皮肤捂得这么白),以及腕间的红痕。

疤痕还很新,略有突起,暗红色,不像是陈年旧伤……她不是疤痕鉴定专家,只能大略猜测,这伤口的历史,应该是半年到一年之间。

从审美来看,疤痕有时也有种异样的美感,尤其沈钦的皮肤还很白皙,这种对比强烈的画面似乎有种魔力,能够攫去观看者的呼吸,刘瑕就觉得鼻子有点塞,她深呼吸了几下,都还有轻微缺氧的眩晕感。——今天的日程是有些太满了,她的体力也许有些跟不上。

这轻微的失常,已惹来沈钦的注意,他一边擦手一边投过疑问的眼神,“?”

刘瑕随意搪塞,“你的手实在太漂亮了,刚才摊手的英姿整个把我帅到,简直呼吸都因此困难。”

说出口她就有轻微的后悔——这是在开玩笑,但这玩笑并不合时宜。

果然,沈钦怔了一下,双颊因此腾地烧红——他现在又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了,又成了那个纯真而可爱的沈钦,即使明知道她只是在玩笑,也依然为一句暧昧而害羞得燃烧起来,眼神四处躲闪,刚才还很自然的对视,现在已完全破灭,刘瑕只能愕然地望着这个手足无措的人慌乱地左顾右盼,最后脊背一僵,又回到了标准坐姿:双手扶在膝盖上,挺直坐好,眼神就盯着自己的手看。

“呃……”连声音都不再是大提琴的典雅低沉,像是垂死哀鸣,‘呃’了半天,沈钦手一翻,还是电子音出马,*谢谢夸奖……*

“不谢不谢……”刘瑕呆呆地说,她意识到今天的课程似乎还没结束——沈钦谈了父亲,这是很不错的进展,还有诸多谜团未解,这很正常,不用心急。需要优先考虑的是,他似乎已对她‘情根深种’,如果不尽快做出引导和分辨,后续会更加麻烦。

“但其实,有些缺憾,即使你没意识到,它也依然存在,”她单刀直入,这是唯一的办法,“它依然会影响到你的人生轨迹,就像是你在网络上的胡作非为,可以归纳为多年前的空白,这段经历的缺失现在也还在影响你的心态——钦钦,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她亲昵的称呼,让沈钦的肩膀又屈了一点:这是很好玩的现象,他喜欢她,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但她的每一丝亲密的表示,都会让他不自在得从头到脚满是烧红,被人殴打都没这么惨过。

刘瑕不再进逼,她停下来,耐心地等待沈钦缓过这口气,这个问题真的太私密了,也许用文字聊天效果会更好——她担心沈钦羞到恐慌发作。

“……你……你觉得是为什么?”

沈钦有点结巴,全身上下都在轻微颤抖,用了很大的努力和很长的时间才说出这句话——但他毕竟还是说出来了,并且还把头抬了起来,勉强和刘瑕对视,刘瑕甚至能听到他牙关轻颤的声音。这让她再次微讶:和之前几次不自觉的、经诱导的对视相比,现在的对视明显是在沈钦的意识之中,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不小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