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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心玉拍了拍李思的肩,温声道:“阿远,你愿意给这位道长一个拥抱吗?”

李思不假思索,点头乖巧道:“好呀。”

说罢,他快步向前,朝裴嫣张开双臂。

裴嫣下意识半蹲着身子,将小小的儿子搂入怀中。那一瞬,她感觉自己心中长久以来的某个空缺瞬间被填满了,胸口暖暖的,几乎要将她整个儿融化在这个温暖而又陌生的怀抱中。

李思像个小大人似的,伸手拍了拍裴嫣的后背,奶声说:“漂亮的道长,请您一定要保佑姑姑姑父、爹爹和皇爷爷一生平安!”

裴嫣闭着眼,眼角隐隐有泪渍闪烁。她将下巴搁在他稚嫩的肩头,轻轻说了声:“好。”

怀抱一触即分,李思又哒哒哒地跑回李心玉身边,躲在她宽大的袖子后,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

裴嫣飞速擦了擦眼角,整理好神色站起身,依旧是那个青衣翻飞的端庄女道士。

她端着佛尘,面色沉静地翻身上马,对裴漠和李心玉颔首道:“多谢。”

然后一扬马鞭,踏万水千山而去。

四年后的某日某夜,皇帝李常年在甜美的睡梦中闭上了眼,并且,再也未醒来。

他走得很安详,没有疾病,没有痛苦,去了另一个世界找寻他最心爱的女人。

连太医都说:“以皇上的身子能多撑这么多年,已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皇帝溘然长逝,长安城郊某座山间古刹里传来雄浑的钟声,不知是何人为皇帝默哀,钟声足足响了一天一夜。

而朝野中,百官遵循李常年生前所写的遗诏,立年仅七岁的幼主李思为新君,萧国公重掌军权,于新君有教养之恩的李心玉则被尊为辅国大长公主。

而这一年,李心玉才二十四岁,成了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也是独一无二的辅国大长公主。

新帝李思即位,改年号为‘景元’。李心玉依旧教他习文,裴漠教他练武,姑侄关系和谐亲近,李思也十分上进,年纪轻轻便已文武双全,决断干脆,若有实在棘手的大案件,必先请示姑姑、姑父再做决定。

按理说,萧国公府权势显赫,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应该备受推崇才对,可事实上并非如此。当朝中实权落在一对夫妻的手中,并且辅国的还是个年轻的女人时,总是非议要大过尊敬的。

王太傅死后,朝中更新换代很快,已没有多少人记住当年轰动一时的‘毒丹药案件’是谁侦破,也没有人记得韦氏逆贼是依靠谁的布谋才伏法,更没有人记得以一人之力退突厥强敌的那位少年将军是谁……朝臣们所看到的,是牝鸡司晨,是权倾朝野。

于是,以琅琊王李砚白为代表的‘清君侧’集团,开始蠢蠢欲动。

景元二年,李心玉下朝回府,忽然对裴漠道:“你有没有发现,阿远不像儿时那般听话了?有时候他做错了事,我们帮他指出来,他却觉得是驳了他的面子。”

“他一向早熟,如今长大了,更有主见,我们的话不一定合他的心意。”裴漠抱着她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温柔地吻着她的鬓角,沉声道:“殿下不必太过担忧。”

“若真是他的主见,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裴漠,阿远正是年幼且叛逆的时候,既向往海阔天高的自由,又不得不依赖于别人的意见,我担心他会被奸人挑拨利用。”

这么多年过去,李心玉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单纯的少女,举手投足都透着饱经风波的沉静淡然。她叹了一声,有些委屈地说道,“裴漠,你知道他们背地里是怎么说咱们的么?”

她指了指自己,道:“我是‘女祸’。”又指了指裴漠,“你是佞臣。”

更可恶的是,李砚白这厮趁机挑拨,鼓动李思收回裴漠的所有军权,大削萧国公和大长公主的实力。

闻言,裴漠拧起修长的眉毛,“殿下,他们出言中伤,是因为他们害怕我们,因为你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聪明,而我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强大。若你在朝中过得不快活,那我陪着你罢朝。”

“罢朝?”李心玉微微睁大眼,随即噗嗤一声笑道,“可以么?”

“为何不可以?我舍不得殿下受委屈。”裴漠嘴角一勾,扬起英俊的下巴道,“他们敢欺负你,便让他们尝一尝群龙无首的滋味,也不枉我这‘佞臣’的名号。”

李心玉想了想,觉得也在理,“也好。我都好多年没有休息过了,若不是为了哥哥和父皇,我才懒得涉足朝政。为了阿远,我们可是连自己的孩子都放弃了。”

原来,当年李常年年迈之际,就有了要提拔李心玉辅国的心思,但朝中上下皆是坚决反对,毕竟李心玉只是一介女流,如何能将辅佐幼主的权利交到一个女人的手里?万一萧国公和襄阳公主生了儿子,公主要废去幼帝,扶自己的儿子登基呢?

到那时,天下不就大乱了么!

此事争论了许久,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达成协议:若是李常年命数不长,等不到李思长大成人便离世,襄阳公主可以辅政,但必须立下誓言,辅政期间不得有孕生子,一旦有孕,需交出所有实权退出朝局。

为此,李心玉成亲多年,一直遵守诺言未有身孕,将李思当成自己的儿子教养,却未料换来的是男人们的口诛笔伐。

她越想越委屈,于是,夫妻俩果然任性地罢朝了。

罢朝第一日,群臣欢呼,恭喜小皇帝的春天要来了!

罢朝第七日,群臣开始苦恼,没有人监管震慑,朝中乱成一锅粥。

罢朝第十五日,小皇帝焦头烂额,更可怕的是,突厥人欺负他年幼,领兵一路南下杀到了黄河沿线。

罢朝一月整,小皇帝率领重臣灰溜溜地去萧国公府拜访,恳求萧国公和辅国大长公主重回朝堂主持大局。

“姑姑,姑父,朕错了。”十岁的小皇帝抹着眼泪,带着鼻音哭道,“朕不该听信外臣谗言,而对一手养大我的亲近之人心生嫌隙,任由流言做大,伤了姑姑和姑父的心。”

他垂着头,像是个做错事被夫子教训的学生。

这爱哭的性子倒是随了他爹,李心玉心中一软,朝李思招招手,“阿远,你过来。”

李思绞着袖子,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虽然他只有十岁,却已是生得高而结实,已然是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

在朝臣震惊的目光中,李心玉伸手捏住李思的腮帮,直到将他白净的脸拉扯变形了,方盈盈笑道:“你可知道生而为君,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李思被她拧着脸,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含糊道:“是治国之道。”

“错了,是心。为君者,需一颗心怀天下的大爱之心,更需一颗明辨忠奸的清明之心。”

李心玉松了手,指腹在李思被捏红的脸颊处轻轻抚了抚,方徐徐道,“朝局如棋,有黑有白,有忠有恶,你要用自己的心去辨别,万不可人云亦云被流言左右。你是本宫一手带大的,本宫若有心图谋你的皇位,又何须留到现在动手?早该在你还是个弃儿的时候就了结你啦。”

听到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屋外跪着的朝臣又是集体倒吸一口凉气。

可,无人敢反驳她。

李思垂首,打了个哭嗝,歉疚道:“姑姑教训得是。”

李心玉又问:“那,那些挑拨离间的小人,该作何处理?”

李思擦了擦眼泪道:“朕已加封琅琊王为亲王,却收了他的兵权,明升暗降,从此他应该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了。”

听到此,李心玉露出震惊的神色。

她没想到自家侄子做事竟是这般雷厉风行!以明升暗降的手段直接收了李砚白的兵权,偏生李砚白吃了闷亏还要对小皇帝感恩戴德。

啊呀呀,我家侄儿不得了啊!

李心玉这才心满意足了,对一旁沉默的裴漠道:“好啦,看在阿远诚心悔过的份上,夫君便领兵北上,灭了突厥的阿史那合罢。”

同年四月,萧国公裴漠领兵北伐,不仅收复失地,更是以势如破竹的气势一路北上,直接打到了突厥人的阿尔泰山,斩了南犯将领阿史那合的首级。

七月,突厥人战败受降,带着三千牛羊、三千骏马递了降书,老老实实地退回阿尔泰山以西。

这场让朝臣人人自危的战事,在萧国公手里只用了不到三个月便终结。一时间,朝臣看着他的眼神除了尊敬之外,还有着微微的惧意。

这天,天高云淡,长安城外的山路上来了一位白袍僧人。

这位僧人约莫而立之年,五官清秀,周身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正是跟随方丈下山讲论佛法的空无大师。

说来也巧,羊肠小道的山路上,迎面走来了一位牵着瘦马游历山水的女道人。

那女道一袭青衣,生得极为美丽,老方丈连忙停住了脚步,侧身给她让路。

这一侧身,他才发现空无的神色十分不对劲。

空无垂着眼,睫毛颤动,持着念珠的手抖得厉害,嘴唇哆嗦,竟是连一句经文也念不完整。

这位前太子皈依佛门已有八年,终日念佛参悟,行为规矩,这是头一次如此失态。

竟然,是为了一个女道士。

那女道牵着马走到他们面前,朝两位高僧点头致意,看到空无的时候,她忽然目光一滞,显然也是认出他来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空无飞快地滚动念珠,闭着眼哆哆嗦嗦地重复着这一句,仿佛在期盼得到佛祖的救赎。

女道的眼中浮现出惊愕的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张了张红唇,可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平静地与白衣僧人错身而过。

一个是身在空门,心在红尘;一个是身在红尘,却一心向道。他们之间最大的交集,也不过此时微风乍起,他的白衣僧袍与她的青衣道袍扬起交织,又刹那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