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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的风冷冽, 吸入肺中像是吞刀子般难受。面前关山兀立,城外黄沙万里。

祁炎再次梦见了十六岁那年关山的雪夜,年逾花甲的祖父披甲执锐, 朔风卷起他黑色的战袍猎猎,浓密的须眉上苍白一片, 挂着冰霜。

而他的脚下, 是折断的兵刃和成堆战死的尸首。他的眼前, 是颓坯破败的城墙和敌军滚滚的狼烟。

他受朝廷之命诱敌深入, 血战七个日夜,却直到死,也没有等到朝廷许诺的援兵。

祁炎记得祖父弥留之际的样子, 原本高大魁梧的老将军躺在榻上,被褥上全是血,却几乎看不到身体起伏的轮廓, 血沫染红了他的白胡子, 每呼吸一次都能听见淤血堵在他胸腔里的“喀喀”声。

他用粗树皮般皲裂的手,颤巍巍将穷奇墨玉交到了祁炎手中, 告诉他:“老夫气尽,将随先帝而去, 回想此生戎马,叛过忠过,已无憾矣!唯挂念孙儿祁炎,生性桀骜, 多慧近妖, 恐因老夫之死而生事端……”

“……今将穷奇军信物予吾孙炎儿,若有一日不得已要动用此物,愿炎儿是用它去保护重要之人, 而非是去背主弃义之事……切记,切记!”

祁炎跪在榻前,双手接过这块沾血的墨玉,将它紧紧地攥在掌心。

然而下一刻,画面陡然翻转。

他看见自己亲手将墨玉解下,挂在了一名女子柔嫩的脖颈上。

那女子穿着嫣红的嫁衣,身上浅浅的软香氤氲,一如昨夜烟火之下,姿容绝色的小公主一袭火红的石榴裙,轻轻握着他的手吐气如兰。

还未看清梦中那女子的脸,祁炎便觉察到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靠近。

骤然惊醒间,他已探手循着脚步的方向抓去,下一刻,熟悉的惨叫声响彻厢房。

“是我是我……嘶快放手,痛痛痛!!”宋元白的手被祁炎反扭在身后,痛得龇牙咧嘴,整个人呈麻花状扭曲。

祁炎定神松手,将他推开。

“天快亮了,我只是好心来叫醒你!”宋元白翻了个大白眼,扭了扭生痛的手臂。

祁炎从小榻上起身,揉了揉眉心。

昨夜他心神不定,满脑子都是纪初桃水润微颤的眼眸和温柔的女儿香,原以为将心事藏得很好,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动摇,却被宋元白一语戳破。

祁炎自小就是个自制到近乎可怕的人,他不允许自己有超出掌控之外的发展,索性留在酒楼过夜,没有回公主府,借此平复躁动了一晚的心神。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连素来只有黑暗血腥的梦里,也会出现那样熟悉温软的女儿香。那块穷奇墨玉是祁家的命门,他绝不可能赠给任何一个女人。

“下一步你打算如何,总不能一直呆在这儿罢?”宋元白打断了他的思绪,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笑吟吟打趣祁炎,“要么,咱们换条路走?昨儿夜里,你可是连梦里都喊着殿下的名字呢!”

祁炎一顿,随即冷嗤:“我从不说梦话。”

见没有诈到他,宋元白颇为无趣地撇撇嘴。

不过,宋元白的话却像是投石入水,在祁炎的心中荡开些许暗流。梦里祖父的死和温软的香交织,一冷一热,拉扯着他的思绪。

祁炎握紧了手指。

片刻,再睁眼时,他已恢复了冷静。

“计划不变。”祁炎站起身,顺手取了搭在榻沿的外袍利落穿上,矫健的身躯在黎明晦暗的光线总显得沉稳有余。

宋元白欲言又止,最后只长长叹道:“好罢。不过,我建议你与三公主的关系可以稍微缓缓,尽量减少与她相处的机会。”

祁炎穿衣的手一顿:“为何?”

一提到感情攻略,宋元白自是说不完的怪招:“我问你,昨夜三公主有无对你含情脉脉,举止比往常亲昵些?”

祁炎沉思。

回忆起那双握住自己的细嫩小手,以及她注视过来的那双通透眼眸,祁炎的手指无意识屈了屈,声音哑沉几分:“嗯。”

宋元白颔首:“这可是个好兆头!证实你已在三公主芳心中留下了一席之地。”

“那为何不乘胜追击?”祁炎轻轻皱眉,定神敛心,自觉在宋元白对面盘腿坐下。

熹微的曙光透入窗棂,照在案几上。两人就像是在传授绝世兵法的师徒,严阵以待。

“兵法有云,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用在感情上亦是同理。若持续不断取悦三公主,她便会将你的好当做是理所当然,而不加以珍惜,这样,你就已然落于被动局面,难以施展咱们的最终计策。”

宋元白下意识摸着下颌,侃侃而谈:“所以,你要在‘趁热打铁’之后,再冷落三公主一段时间,哪怕她抓耳挠腮地问你为何不理她……”

“她不会抓耳挠腮。”祁炎打断他。

纪初桃永远都是优雅灵动的,站在哪儿都是一幅美画,绝不会做出有辱斯文的动作。

“……那只是个譬喻,不重要。总之你一定要稳住,待三公主失落之际,你再去寻她,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让她的心绪为你一个人起落。”

宋元白一锤定音,“这就叫‘后发制人’,俘获芳心。”

“……”祁炎漠然看着宋元白,问道,“你用这种烂招骗了多少姑娘?”

宋元白一噎,揉着鼻尖,眼神飘忽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意这些作甚!若心软,只会一败涂地。”

不过经过宋元白这一番歪理打岔,祁炎梦醒后的那种沉郁情绪倒缓和了不少。

他倒了杯茶饮尽,将茶盏反扣在桌面上,起身道:“走了。”

“对了,险些忘了正事!那边尚在等你回复,你决定好了么?”宋元白问。

祁炎侧首,眉目张扬幽暗,道:“去告诉纪因,若想与我合作,便将他埋在公主府眼线供出,为我所用。”

“这……行,你还真敢开口。”宋元白苦笑。

想起昨夜情形,祁炎剑眉一皱:“还有一事,昨夜在画桥酒楼动了手,你去处理一下。若有损耗,记我账上。”

他本来不在乎忠勇伯家如何兴风作浪,但至少,不要因此事牵连到纪初桃。

“成。”宋元白手作喇叭状拢在嘴边,朝着祁炎的背影道,“别忘了啊!后发制人!”

话为落音,门已被哐当一声关上。

鸡鸣时分,长信宫烛台未尽,纪妧已起来梳洗,准备临朝听政。

近来她常感疲乏,晨起时总是精神不济。秋女史一边给她揉着太阳穴省神,一边汇报道:“忠勇伯卯时就来了,现今跪在门外,说要见您。”

纪妧闭目道:“他不去崇政殿候着,来本宫这儿作甚?”

秋女史道:“说是他儿子昨夜被镇国侯世子当街打了,想请您做主,讨个公道。”

“祁炎?”纪妧悠悠睁眼,“有意思。”

想到个主意,纪妧吩咐道:“你去告诉他,祁炎现今是谁的人,就让他去找谁讨公道。”

秋女史按压穴位的指尖一顿,垂首敛目,行礼道:“是。”

辰时,永宁长公主府。

“哈秋!哈秋!”纪初桃掩唇,连连打了两个喷嚏,娇弱的身子也连带着一颤一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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