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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礼和阿牛被仆从带到了一间厢房,厢房里铺着整洁干净的被褥,贴着雪白的窗户纸,四下里散发出一股花瓣枯干后特有淡香味。

“这是你俩的换洗衣物,后边儿就有一个耳罩房,里面放着木桶,你们要洗澡可去那处。明儿个卯时上工,莫要起得迟了!”仆从把四套深蓝色的家丁服随意扔在床上,态度十分不耐。

之前阿牛还觉得这人狗仗人势,欠揍得很,现在却唯唯应诺,满脸赔笑。

“是是是,我们保管准时上工。谢谢您给我们带路,劳烦您了。”阿牛亲亲热热地把人送出门,回来之后坐在床上,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就用力搓起了自己的脸。

叶礼脱掉外衫,光着膀子在屋里四处转圈,慢慢打量。

热汗沾满了虬结的肌肉,又顺着宽阔脊背滑入收窄的劲腰,矫健的体型显出异乎寻常的凶悍之气。叶礼虽是皇子,自小却苦学武艺,上了战场便是一尊杀神。

这也是他敢于只身闯入虎狼窝一般的灾区的原因。

打量完整个房间,他回过头来看向阿牛,不由愣了一愣。

“你脸怎么这么红?”

“叶哥,我这是臊的!”阿牛狠狠刮了刮自己的脸皮,又难堪又愧疚地说道:“我只要一想起那孩子抱着咱们大腿哭的样子,我他娘的就臊得慌!”

叶礼:“……”

再黝黑的皮肤也遮不住一张忽然臊红的脸。难以言喻的羞耻感从心底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猛然间,叶礼又想起了秦青离开时最后看自己的那个眼神,带着讥讽,嘲弄,以及“你也不过如此”的轻鄙。

初见时火热又崇拜的眼神,以后怕是再也不会出现了吧?

叶礼彻彻底底坐不住了,立刻穿上衣服沉声说道:“我去见秦青,让他把小凳子找回来。”

“叶哥你去吧。”阿牛站起来帮叶礼拉开房门,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这么丢脸的事不用他去干,真他娘的太好了!

叶礼等候在书房外,里面传来秦青与一个女子的说话声。

女子名叫陶然,去岁在路边卖身葬父,被秦德怀看中买了回来当小妾,因为容貌美丽,性情温良,于是尤为得宠,刚来没多久便接管了侯府的中馈。

秦青的母亲早在多年前就去世了,秦德怀一直也没续弦。

然而陶然再得宠,在秦青面前也得退一射之地。秦青只说了一句“我要管家”,秦德怀就命陶然立刻把账本交出来。

在此之前,秦青已检查过地窖,里面存放的都是蔬菜,并无银两。

“世子爷冰雪一般的人儿,沾染这些俗务作甚?”陶然娇滴滴的声音从窗户缝里传出来。

叶礼站得很远,却因武力高强,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冰雪一般的人……

叶礼抬头望天,想象着冬日到来大雪纷飞的场景,眼眸不由放空。雪花纯白柔软,飘然而下,想要用掌心捧住,却只是微微一触就化了。

冰雪一样的人,怕是也无法存在得太长久吧?

叶礼狠狠皱眉,继而摒弃了所有杂念。

但只是一个晃神,秦青几近透明的脸庞被车厢内的暗影彻底吞没的画面又浮现于眼前。冰雪与湖面的月影,都是易碎的东西,人会不会也是如此?

叶礼向前走了几步,站得更远了一些。他不愿意听见这些总是能让自己莫名其妙胡思乱想的对话。

但过于高超的武力叫他根本无法逃避源源不断传来的声音。那是秦青的声音,很轻,很缓,带着几分懒懒的困倦。

“我是俗人,自然要管俗务,这些日子辛苦姨娘了,还请姨娘解释一下这几笔开支。”

“这些钱是供奉给清虚观的香油钱。”

“每个月一百两?”

“是啊,若是我们不给,无为道长就亲自来要。他可是江北城的活神仙,每年祈雨仪式全赖他主持,这笔钱不能不给。”

“今年又供奉给龙王爷几个童男童女?”秦青发出了一声冷笑。

他的表情定然很是讥嘲,正如讥嘲我那般。想到这里,叶礼皱了皱眉。

“几乎每个月都要淹死两对儿童男童女。我给他加了这么些银钱,也是想让他少害死几个孩子。”陶然的嗓音里压抑着愤怒。

“你给得钱越多,他淹死的孩子就越多,只因他晓得,他可以借你的善心讹诈到更多银钱。你这般作为是毫无用处的,加钱只能助长他的贪婪。这件事我会处理,你别管了。”

秦青的语气还是那么困乏,却又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明明年纪那么小,却如此老成。

叶礼原本已走远了一些,此时听见秦青的声音,却又不知不觉走回来,反倒离得更近了。

守在书房门口的两个家丁戒备地看向他。

“这几笔银子是做什么用了?”秦青又问。

“路上遇见走投无路的妇孺,便买了回来,好歹给他们一口饭吃。”陶然紧张地问:“世子爷,咱们侯府不差这点钱吧?”

“侯府是不差这点钱,但你见一个买一个,却能救回多少人?你总不能把所有流民都买下。行了,账本大差不差,没有什么问题,你走吧。”

少年困倦的声音变得沙哑了,大约很是疲惫。

吱嘎一声,书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叶礼抬眸看去,只见一名十七八岁的美丽少女从书房里走出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身后跟着几个账房先生。

看见叶礼俊美的脸,少女愣了一愣,继而冷下面色:“就是你抢了小凳子的差事?你知不知道他还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

叶礼:“……”

叶礼弯下腰默默拱手,不曾为自己分辨一字半句。干了那样的蠢事,说再多也只是徒增笑柄罢了。

少女狠狠瞪他一眼,拂袖而去。

“进来吧。”秦青略微沙哑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他许是听见了陶然的质问,猜到了来者是谁。

被陶然那样美丽的少女当面叱问,叶礼可以面不改色,冷淡待之,然而现下只是隔着紧闭的门窗听见秦青的一缕声音,竟叫他不由自主地烧红了面皮。

他站在门口暗暗运了一口气,这才压着满心臊意推门进去。

书桌后,秦青穿着一件冰蓝色的薄纱外袍,懒懒地窝在宽大的太师椅里,柔顺黑亮的长发不曾捆扎,就那么瀑布般垂落,刚洗了澡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水汽,水汽里又裹着一股清甜柔腻的香味儿。

难怪陶然要说他是冰雪一般的人。

夏夜的燥热在看见秦青的一瞬也仿佛变得沁凉了。叶礼强行挪开视线,这才发现书房里还坐着一个胡须飘飘的中年男人。

“这就是江北城最好的画师徐清风,你妹妹长什么样儿,只管对他描述,他能画个八九不离十。”秦青一边介绍一边抚摸着怀里胖乎乎的猫儿。

有外人在场,叶礼竟不知该如何说小凳子的事。

他拱了拱手,道一声谢,然后便开始胡乱编造所谓“妹妹”的长相。等肖像画完,这位徐画师走了,他再替小凳子求情也不迟。

偏在此时,陶然竟去而复返,站在门外忧心忡忡地问:“世子爷,小凳子还跪在外面,您看……”

“告诉他莫要担心,谁也替不了他。明日辰时照常来上工即可。”

说这话的时候,秦青转着流光满溢的眼眸,轻而又轻,嘲而又嘲地瞥了叶礼一眼。他怀里抱着的那只胖猫竟然也用一样的眼神轻蔑地瞥过来。

主宠两个真是一样的看不起人。

正缓缓讲述“妹妹”长相的叶礼忽然卡壳了,已经压下臊意的面皮此时又火辣辣地烧红。

原来秦青根本无需叶礼替小凳子说情。无论怎样,他不会叫人抢了小凳子的生计,这才是真的仁慈,而非叶礼这般的假仁假义。

叶礼低下头,心绪巨浪一般翻涌。

可笑他曾经数次看不起这位小侯爷,屡屡嫌弃对方痴愚蠢笨,任性胡为,却原来他自己才是真正可笑的那个。

叶礼定了定神,忍耐着面皮的滚烫,继续讲述妹妹的长相。

徐画师听得很认真,细细的羊毫三两下就勾勒出一张栩栩如生的脸。

“……她的鼻子有些圆,翘翘的——”

叶礼再次卡壳了,只因秦青忽然捧起他的一只大手,翻来覆去地把玩摩挲,细而长的指尖轻轻柔柔地划过虎口、指腹,以及指关节的老茧,带来一片酥麻痒意。

叶礼手臂一颤,竟是完全僵住。可是若换一个人如此触摸他,他怕是会立马拔刀剁了那人的手。

有那么一刹那,叶礼以为秦青想对自己行断袖分桃的龌龊事,然而电光火石之间,他又猛然明白过来,秦青在探究自己的身份!他怀疑了!

果然,秦青轻笑了一声,笃定道:“这不是一双劳作的手。想来你从未体会过饿肚子的感觉吧?”

小凳子的事,终究还是暴露了叶礼的无知。他是来体察灾情的,但他生而尊贵,虽满怀爱民之心,又怎么可能真正与百姓的疾苦感同身受?

所幸他一早就编造好了自己的身份:“我六岁便被父母送到了武当山,听闻家乡遭了难,这才匆匆下山寻亲,却在半路弄丢了妹妹。我这双手的确不曾劳作,一直在习武。”

秦青把玩着这只满是老茧的大手,一双流光满溢碎星闪动的眸子,一寸一寸扫过叶礼的脸。

他还未打消怀疑。他仍在探究。

叶礼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跳却渐渐加快。秦青只需要一个轻微的触碰,竟可以乱了他的心志。

终于,秦青放开了这只粗糙的大手,抱着眼歪嘴斜满脸傲气的小胖猫懒懒地靠回椅子里。

“或许在你看来,跪着给人垫脚是一件极其辱没尊严之事。”

秦青垂着眼眸徐徐说道:“但在小凳子看来,能够叫他保有一份堂堂正正的差事,用自己的辛劳养活家人,而不至于沦落到在路边磕头乞讨,与野狗争食,才是他唯一能够拥有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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