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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可是,我要怎么做才是不疯?听从家?里的吩咐,嫁给?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大我十五岁的男人做继室吗?只有这样,我才是杨家?的好女儿,才能换一句不疯吗?”

姜丽娘又是一惊:“大你十五岁?!”

芳娘点?点?头,漠然道:“是啊,大我十五岁,有四个孩子的鳏夫。”

姜丽娘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怪不得芳娘要逃婚呢!

她瞠目结舌道:“有四个孩子的鳏夫……杨伯父不像是这种人啊。”

姜丽娘与杨先生没太?多交集,可他是石筠的朋友,嫂嫂杨氏的父亲,又不为门?第所限,愿意将女儿嫁给?外戚之家?,与妻子感情甚笃,妻子去世之后没有续娶,也无妾侍……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给?女儿选这样一个夫婿?!

芳娘见状,不禁微微笑了起来,眉宇间带着几分嘲弄:“父亲给?我选的,是他觉得可靠的人选。”

“那是我父亲同门?师兄的儿子,人品端正,家?风清和,并无妾侍。原配妻子辞世三年之后,才开始议亲,也是很有才华的,有我父亲的这层关?系在,舅姑也会善待于我,这么一说,是不是还不错?”

姜丽娘默然。

芳娘又笑了笑。

她以一个非常失礼的姿态坐在床边,两手?抱膝,下颚垫在膝盖上?,神色凄迷:“可我不想,不想嫁给?他。即便他是一个好人,我也不想嫁给?他。丽娘姐姐,我有错吗?”

姜丽娘注视着她,良久之后,摇了摇头:“你没有错。”

怎么能说她有错呢?

盲婚哑嫁,稀里糊涂的把后半辈子赌进去了,不想赌,有错吗?

父亲选好的未来夫婿,就一定合乎女儿的心吗?

如果说芳娘逃婚有错,那她姜丽娘岂不是错上?加错?

非得马上?找个人家?嫁过?去,再生几个儿子才算对得起家?中爹娘!

芳娘笑了笑,又说:“即便他没有大我十五岁,没有四个孩子,他没有成过?婚,他是个顶好的人,可我就是不想嫁给?他,我有错吗?”

姜丽娘说:“没有错。”

芳娘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真挚的说:“谢谢你,丽娘姐姐。谢谢你叫我知?道,这么想是没有错的。”

芳娘拿起筷子,夹了面往嘴里送,吃了一口下肚,才突然想起似的说:“丽娘姐姐,使人去给?我家?里送信吧。”

说完,又低下头继续吃面。

姜丽娘却没有如她所说那样吩咐人送信,而是拖着凳子再靠近她一些,低声问:“你是跟……一起出来的吗?现在又怎么会一个人来我这儿?”

芳娘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这才回答她:“不是,我就是一个人跑出来的。我没有跟人私奔,之前说有心上?人,是骗你的。对不起。”

姜丽娘愕然的张开了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芳娘,你……”

芳娘却又笑了,很释然的:“我一定要有个心上?人,才能逃婚吗?不能是我自己不想嫁人,所以才逃出家?门?吗?”

她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面,眼睫一垂,泪珠滚滚落下:“我知?道自己跑不了多远,丽娘姐姐,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本事,我养活不了自己,倒是能做个女先生教人读书,但是谁愿意聘请我呢?又没有路引,备不住连长安都没出,就被拐子抓住卖了……”

芳娘说:“我打从出门?开始,就是想来找你。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听你说一句话。如果连你也说,我违背父命,不愿出嫁是错的,那我就认了,老老实实回去嫁人。”

“可是我觉得你不会,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觉得……”

她眼睛里有光芒在闪烁,不知?是泪光,还是别的什么:“知?道天地之大,还有个人觉得我这么想不是大逆不道,不孝不悌,我就很高?兴了。”

芳娘又说了一遍:“谢谢你,丽娘姐姐。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这些事情我不会告诉别人,让人去给?我家?里送信吧。”

姜丽娘注视了她半晌,眉头蹙着,低声说:“你知?道自己回家?之后会怎么样吗?”

芳娘坦然道:“我爹知?道我如此?不情愿,一定会主动上?门?致歉,请求退婚的。至于我,大概会被关?在家?里待几年吧,几年之后,要是我能弃暗投明,约摸着就会被远远的嫁了,要是不能,多半就要在家?老死了。”

姜丽娘一时不知?该为她庆幸,还是该为她悲悯。

庆幸的是这个时代风气开放,没有女子私逃出家?就要被浸猪笼,亦或者一根绳子吊死的腐朽枷锁。

悲悯的是芳娘小小年纪,却以一种如此?漠然的态度,向她陈述自己来日的命运。

可她又能为芳娘做什么呢?

芳娘慢慢将那一碗面吃完,见姜丽娘尤且在出神,神色隐约露出几分不忍,反倒笑着劝她:“丽娘姐姐,不必迟疑了。叫人去送信吧。除此?之外,你能怎么办呢?我上?有父亲兄姐,旁有宗族亲眷,我的未来如何?,你是做不了主的。”

姜丽娘只得听从。

湖州进门?来收拾了碗筷,又体贴道:“已经给?芳姑娘备了水,您要不要去梳洗一下?”

芳娘摇摇头,礼貌的说:“谢谢你,湖州姐姐,不过?不必了。我想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接我了。”

湖州目光在她身上?落定几瞬,再看?看?一侧缄默着的姜丽娘,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时值半夜,姜丽娘与芳娘却都没有睡意。

姜丽娘木偶一般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芳娘反倒很有些闲情逸致似的,揭开灯罩,用银签子挑亮烛火的灯芯。

姜丽娘看?见少女脸颊上?有细微的绒毛,烛火下镀着一层光边。

她才十四岁呢。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急促又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芳娘将银签子搁下,起身郑重?向姜丽娘行了一礼:“丽娘姐姐,我要走了,今日之事,我很感激你给?我的回答,多谢你。”

姜丽娘将她搀起,还没等说句什么,门?就从外边打开了。

杨氏在前,姜宁在后——这还是姜丽娘第一次见到嫂嫂杨氏脸上?出现如此?盛怒的表情。

她见状就知?道不好,只是杨氏甚至都没给?她反应的时间,三步并作两步近前,劈手?先给?了芳娘一记耳光!

她还要再打,姜宁赶紧把妻子拦住:“徽娘,你先冷静一下……”

杨氏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眼眶便慢慢的红了:“怎么会养出你这样没有心肝的东西!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你有没有想过?家?里人是如何?的牵肠挂肚?!”

“父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有多不容易,外人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他才四十岁,头发?就白了大半,要享受天伦之乐的人了,却因为你,要低三下四去跟人赔礼道歉!”

芳娘捂着脸,低头不语。

姜丽娘也柔声劝慰:“嫂嫂且息怒,芳娘还小呢,她又没往别处跑,就是到这儿来找我玩儿罢了……”

杨氏别过?脸去擦泪,却怎么都擦不干。

姜宁温声规劝妻子,又给?妹妹递了个眼神,叫她也赶紧劝劝芳娘,给?姐姐服个软。

姜丽娘只想叹气。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到底是谁有错?

杨先生吗?

可他其实也只是按照自己的标准,给?女儿找了个夫婿罢了。

以当代的标准,没人能够因此?指摘他。

杨氏有错吗?

她气恼妹妹乱来,心疼鳏居多年,又因为婚事作罢要求低头致歉的父亲,又错在何?处?

芳娘有错吗?

她不想让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有错吗?

本质上?还是父母对于孩子是否具有绝对的支配权罢了。

姜丽娘不能违心的说芳娘有错。

否则,她就应该马上?听费氏的话成婚生子。

可是,可是……

唉。

因为这件事情,第二天姜丽娘无心上?班,自己给?自己放了个假,在房间里躺了一天。

哪成想天还没黑,嫂嫂杨氏便又来了,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起来,神色极为憔悴。

她恨声道:“这个孽障啊,真是上?一世欠了她的!”

姜丽娘心头一跳,一股不安陡然涌上?心头。

再听杨氏说了,才知?道芳娘回去之后的经历。

杨家?人彼时都没有歇息,芳娘先是经历了一场三堂会审,然后又给?关?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叫静心反思。

杨氏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她打小就有主意,我看?她闷着头不说话,就怕她错了心思,所以提前吩咐人把她房里的剪刀丝带什么的都给?收起来,又叫使女隔三差五的去看?看?。”

“使女看?了几次,都跟我说她一个人脸朝里躺在塌上?,我觉得不对劲儿,亲自去看?,这个孽障,自己把手?腕咬破了,血把被褥都浸透了……她怎么狠得下心来啊!”

别说杨氏亲眼所见,姜丽娘此?刻听闻,也觉胆战心惊!

她颤声问:“那芳娘——”

“亏得我发?现得早,才救过?来了!”

杨氏眼下青黑,显然也是很久不曾安寝,她握住姜丽娘的手?,哽咽着叫了声:“妹妹,我是劝不住她了,那个家?,她也是死都不想呆了,倒是跟你要好,你说的话她肯听,跑出来也记得来找你,嫂嫂求求你,且顾看?她几天……”

姜丽娘听到此?处,心头竟然一松。

她马上?应下:“好,就叫她留在我这儿吧!”

……

芳娘就这样成了姜丽娘的助手?。

她年纪小,人又聪明,学东西也快,离了杨家?,倒是在此?处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姜丽娘欣慰之余,更?觉萧瑟。

她自己知?道,伊甸园毕竟是少数,更?多的芳娘,终究还是顺从了命运的安排。

芳娘能够感觉到,自己是在被悉心培养的,感激之余,难免会觉得奇怪:“丽娘姐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姜丽娘告诉她:“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我可能也会是被逼迫出嫁的女儿,但起码现在,我不想去做逼迫别人的上?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