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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乡县的县令把官帽掀开透了透气,汗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已经尽量待在树荫下了,架不住太阳晒得空气都是干热的。今年比往年热得厉害,这天不正常,总让人心里不安。

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歇够了,他站起来:“走,接着走。”

时值夏收,一年里再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了。他亲自出来巡视。

世道越乱,粮食越珍贵。内乡县令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

一县之地能否安稳,全在于大家能不能吃饱肚子。

河南道土地肥沃,适宜耕种。只要不遇上灾害天气——干旱、洪水、蝗虫,大部分时候都是能丰收的。

今年也不例外,肥沃的土地又养出了一个丰年。

但不能放松得太早,得看到这些粮食入库,有兵丁把守,他才能真正放心。

只要库里有足够的粮,一有情况就把城门一关,大部分时候能保安宁。

当然,还有另一个前提,就是流民不暴动。

待看完了这一片夏收没有问题,他还要去游说那些大户施粥。

寻常老百姓啊,哪怕还有一口稀的喝,就不会去做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

只是这一趟事不如意,他走访的两个本地乡绅,纷纷哭穷。

放屁,他来的路上都看见他们的佃农扛着成扎的麦穗去脱壳、晾晒。还有许多青壮护院执着木棒、管事腰佩钢刀来回巡逻。

但扭头看看,他身后一个胖县尉,一个瘦文书,七八个不大精神的皂吏,实在没法和人家精壮护院比。

他虽也能组织一些民壮,但那是用来巡城、护乡的,要他们为着流民与本地大户起冲突,支使不动。

内乡县令说话的语气都颇为低声下气,毫无官威,恳切地与这些大户解释当下的情况,渲染流民可能爆发的骚乱会导致的可怕结果。

大户们却只把手一摆:“我家墙厚院高,家丁健壮,不怕。”

这些人永远这么目光短浅!只顾着自己!只顾着眼前!

他们也就能看到鞋尖那么远的地方。

一样是拥有坞堡,怪不得就让叶家堡成了地方豪强。

这一趟无功而返。

回城路上正怏怏地,前面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喊:“前面可是县台大人?”

县令伸脖子看去,前面骑着驴冲过来一个皂吏,慌里慌张地翻下来:“大人不好了!”

这时节,喊“不好了”,内乡县令一惊,屁股都离鞍了,惊问:“可是流民有异动?”

火星遍地了,本地人和外乡人的冲突越来越频繁,只要再有一簇小火焰,怕就要整个烧起来。

县令每天忧心得睡不好,就是怕这个!

那皂吏一路跑得喉咙快冒烟了,哑着嗓子说:“是、是……”

内乡县令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子,一阵晕眩。好不容易撑了这几年,今年是真的过不去了吗?

“是、是……”皂吏声音嘶哑,“是叶家堡!”

这什么大喘气!

内乡县令一下子又活过来!气道:“给他水喝!”

旁边放人赶紧解了腰间的葫芦递过去。那皂吏吨吨吨灌了一通,嗓子可算好点了,终于说了囫囵话:“不好了大人!叶家堡开杀戒啦!”

一惊未平,一惊又起。

这又是内乡县令一直以来担忧的另一件事——豪强做大,再不受约束,肆意妄为,横行乡里。

虽然,本来他们也就没有能约束地头蛇的能力。

但好在叶家堡一直就有仁义之名,还真没干过什么横行乡里的事。

内乡县令不太信,喝问了一句:“你确定是叶家堡的人?”

叶家堡轻易不能得罪,可不要生出什么误会。

皂吏急道:“绝不会认错,就是叶家堡!”

县令本已下马,听得皂吏信誓旦旦,又急惶惶上马,感觉嘴角都要起燎泡了:“快走,快回去看看!叶家堡好好地,怎地对乡里乡亲的动起手来了?”

撑不下去了,真的,撑不下去了。

要不然……挂靴回乡去?

不料皂吏扯住他马缰:“不是,大人!叶家堡杀的不是咱们乡民,是流民。”

县令顿住。

皂吏道:“狗胆外乡人,居然抢粮!这次不是小偷小摸了,是明抢!一看就是有预谋的,都是青壮男人。这些外乡人下手可狠了,急了眼,是不要命的打法。咱乡里乡亲都是老实农人,哪敌得过这疯狗似的打法。竟叫外乡人打死咱一个乡民。”

“万幸!正赶上叶家堡大小姐带人出巡!大小姐飞马而来,刀光一闪,那人头就飞啦!血溅得有三尺高!一下子,所有人都傻了!”

“抢粮的人全被抓住了,直接就地审问,几个煽动领头的直接被砍了头!其他的,捆成一串带往咱县城去了!”

听说杀的是流民,县令倒是不着急着慌了,但心情有些复杂。

怎么说呢,很奇异,听说叶家堡这样大开杀戒,他同时感到了安心和不安两种极为矛盾的心情。

安心是叶家堡终于雷霆出手,镇压这遍地火星。

不安是隐隐有种猛兽出笼,再难驾驭之感。

虽然,也从没驾驭过。

反正就是又踏实又不踏实,被两种情绪裹挟着,真真好难受。

他问:“往县城去干什么?”

皂吏道:“说是找大人你。”

“我们是听了消息急忙忙赶过去,半路遇到的。那些人浑身是血,绑了一串。乡里乡亲都顾不得收割、晒谷,全跑来大路上看。”

“吓,那大板车上拉的都是尸体,车子一颠,一颗人头咕噜下来,差点惊了我的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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