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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脑海中忽地想起上官月敏背后那个复杂的长符。

不,那不是一个长符。

那是一个阵法,一个和他面前这个阵法辉映的阵法!

它被镶嵌在了璇玑密境封印阵法之上,是一个阵中阵。

如果对方能镶嵌一个阵法,能不能镶嵌第二个?第三个?

傅长陵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他仔细盯着那阵法。

上一世,他觉得自己聪明绝顶,能在筑基期就破开璇玑密境阵法,可当时他并没有真正参透那个阵法上纹路的含义。如今他死死盯着那纹路,将这些纹路和他后来四十年所学相结合,他终于发现——

这不是璇玑密境封印的阵法!

或者说,这不仅仅是璇玑密境封印开启的阵法!

阵法纹路被灵气和血一步一步填满,傅长陵看着那终于被他辨认出来的符文,整个人震惊在原地。

也就是那时候,阵法逐渐透明起来。它突然变成了一块镜子,一块琉璃,一汪清水。

这镜子里、琉璃后、清水下,是一双双眼睛,一只只手,他们有许多人,许许多多人,用狂热又兴奋的眼神,死死盯着傅长陵。

他们有着傅长陵熟悉的红瞳,这是业狱魔修的象征,而这冲天而起的阴郁之气,也是傅长陵打过无数次交道的业狱魔气。

他头脑一片空白,隐约之间,脑海中回荡起一些遥远的声音。

“听说了吗,鸿蒙天宫那个秦衍,得罪了金光寺,被钉在金光寺的浮屠墙上了。六十四根入骨钉,要活活钉上一年呢!”

“你说秦衍为什么要杀了他师父?不就是嫉恨呗,当年他打开了业狱气脉的封印,被他师父知道了,送到了金光寺去受刑,所以他就记恨上了。”

“秦衍这人,丧心病狂,开了业狱就罢了,被罚了还怀恨在心,弑师叛宗,鸿蒙天宫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也不知道这人下了地狱,还有没有脸面见他的师长。”

……

那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遥远到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些记忆。

可想起来时,他就清楚记得,自己是怎样同那些人议论着当年的秦衍的。

他的心忽地抽痛起来。心魔欢叫了一声,便窜入了他的身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地,眼前的阵法仿佛就变成了当年金光寺的浮屠墙,秦衍被钉在墙上,一双眼睛无悲无喜,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秦衍会一剑春生,晏明用的也是一剑春生。

秦衍用的是白玉剑,晏明放在他手心的也是一把白玉剑。

秦衍道号岁晏,晏明名为晏明。

秦衍被钉在浮屠墙上的时间,刚好就是他们出密境之后。晏明送来那朵往生花,又是在秦衍下金光寺之后。

他该想到的。

他早该想到的……

当年秦衍为什么会受刑于金光寺,是因为他就是晏明。

是他和自己开了璇玑密境的封印,璇玑密境属于金光寺,所以秦衍上金光寺领罪。

可璇玑密境不仅是一个密境,还是业狱气脉所在之处,于是秦衍领了开璇玑密境的罪,也就背上了私开业狱的罪名。

但业狱封印是他傅长陵开的!

他开了业狱,可过去四十年,秦衍却选择了一人抵罪,哪怕到死,他筋脉尽断、金丹俱毁、双眼失明、识海坍塌,在审命台前被众人唾弃,千刀万剐,他都从未对这往事,提过只字片语。

傅长陵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他明明该觉得疼,却又不知道怎么,仿佛是被人按在了水里,一切麻木又茫然。

他捏紧了自己的袖子,死死盯着面前的阵法。

那水面之下,是一双双贪婪又狂热的眼睛。

是他开的业狱。

苏问机说得没错,他入璇玑密境,就会毁了云泽。

可笑他不信,他竟然不信。

当年是他破坏的璇玑密境,是他打开业狱气脉第一个封印!

可他却一直说秦衍是云泽罪人,说他丧心病狂,说他活该下了地狱去,在浮屠墙上被钉着忏悔一生!

他记得自己说这些话时秦衍的表情,他惯来是没有情绪的,可却在那一刻,终于有了波澜,而后他长剑挟开山劈地之势砸向他。

他以为秦衍是被自己激怒,可如今他却明白。

那哪里是激怒,那分明是——

伤心。

开业狱的是他,毁璇玑密境的是他,可金光寺受刑、为万人唾骂的,却是秦衍。

为什么不告诉他?

傅长陵抬起眼,他看见远处挣扎着起身的秦衍,他忍不住笑出声来,明明眼前一片模糊,可他却是停不下来这笑声。

他觉得荒谬,荒唐,而这荒唐里,填满的却是痛苦和绝望。

他有无数问题想要问那个人。

上一世,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他?

到底瞒了他多少事?到底骗了他多少?

上一世,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怎么变成的岁晏魔君?

是谁逼着他,是谁害了他?

十七岁的秦衍啊,是皎皎君子,天上明月,是云泽美玉,当世明珠。

他会在密境中锄强扶弱,会为君子一诺拼上性命,又怎么会为了所谓的业狱功法,弑师害友,背弃宗门,害天下苍生。

可笑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晚。

可恨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晚!

傅长陵跪在阵法,眼睁睁看着阵法上的纹路逐渐消失。他眼泪落在阵法里,看见一个青年男子怜悯的眼神。

整个璇玑密境开始颤抖,黑雾开始笼罩璇玑密境,灰烬从天而降,纷纷扬扬落在傅长陵的肩头,周边山崩地裂,火光四起,天空一块一块裂开,然后砸到地面上,发出轰隆之声,周边还残存的镇民尖叫着四处跑开,整个世界仿佛走到了尽头,似是末日最后一刻。

吴思思看了看周边,转头同旁边圣尊道:“结束了,你去一旁等着,我同这位小友说几句话。”

“圣尊”恭敬行了个礼,便走到了远处。

吴思思看着傅长陵呆呆盯着那阵法,她半蹲下身来,静静看着傅长陵,眼里带了几分怜悯。

“谢谢你,”她声音里带着歉意,“我也是没有办法的。明修还在里面。”

“他还在里面……”傅长陵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吴思思,“他为什么在里面,你不知道吗?他不该来云泽,”傅长陵咬紧牙关,大喝出声,“他不该来!”

“所以他就该活在那炼狱里,活一辈子,是吗?”

吴思思嘲讽笑开,傅长陵捏紧了手中清骨扇,他急促喘息着:“是谁布下的阵法?”

“是我。”

吴思思冷漠出声,傅长陵眼里带了讥讽:“就凭你?”

吴思思脸色一变,她正要说什么,也就是那一瞬间,一道华光从秦衍手中猛地飞出,渡劫期剑意铺天盖地而下,将吴思思直接轰出到远处去!

与此同时,傅长陵鲜血蔓延在十方诛神阵上,阵法骤然大亮,他手中清骨扇直接往唇上行去,可他抬手那一瞬间,便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攀附在他手上,死死拉拽着他。

是心魔!

他在和他争夺着身体的控制权!

傅长陵脑海中无数画面闪过,他额头冷汗涔涔,他的手每一次往前行一点点,都似如拔泰山而起,他唇齿中每一个字吐出,都似如舌搅巨石。

“十……”

也就是在他和心魔交战时,一只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的手又稳又凉,傅长陵心头一惊,他猛地抬头,便看见秦衍在他对面,握着他的手,单膝触地,半蹲着身子,静静注视着他。

他的剑在他另一只手上,剑尖指在地面,剑阵开在他们两脚下,带着蓝色光芒的风盘旋卷在他们周边,吹得他染了血的白色广袖猎猎作响。

他握着傅长陵的手,手上用力,帮着傅长陵将他的清骨扇一寸一寸抵在他的唇边,清骨扇接触到他柔软的唇地瞬间,最外侧扇骨上复杂的纹路瞬间亮了起来,也就是那一刻,心魔尖叫了一声,便被彻底弹了出来!

傅长陵看着对方的眼睛。

那人的眼睛像冰,像雪,像一汪清潭,倒映着他的本真。

坚定又执着,似如夜里明灯。

他将他从纷乱的过往中拖出,将他从绝望中拉起,让他保持着清醒和冷静。

“十方诸神,听我号令。”傅长陵每一个字出来,就化做金色的字朝着阵法冲去。

他另一只手死死抓着聚灵塔,整个璇玑密境灵气化作漩涡进入聚灵塔中,而后一路输送到傅长陵身体之中。

“无知小儿!”

空中传来一声暴喝,旋即一道化神期剑光朝着两人疾驰而来,秦衍剑阵之上华光大绽,他捏紧了傅长陵的手,只道:“我在。”

而后那剑光狠狠撞上秦衍剑阵,秦衍一口血呕了出来,傅长陵反手一把握紧了他的手,唇齿推开所有阻碍着他说话的阻力,咬牙出声:“天地应我,灭!”

话音刚落,法阵华光冲天而去,他身上灵气磅礴向周边横扫而过,所过之处,活物皆成飞灰。

旁边心魔死死抓在地面上,手指都抠出血来,他幻化成了傅长陵父亲的面容,痛呼出声:“长陵!救我!长陵!”

“看着我。”

秦衍在傅长陵眼神涣散前一刻开口,他的声音瞬间惊醒了傅长陵,傅长陵看着面前的秦衍,只听他再重复了一遍:“只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