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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妄的眉眼,雕得栩栩如生,带着笑。

取出木雕,压在底下的婚书与和离书动了动,掀起一角。

宁青青目光一顿。

手指蜷了下,想要把它们抚平,却不小心掀开更大一块。匆匆一眼间,她看到底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奇怪的东西,都是一些亲手制作的小玩意,像什么去掉叶肉只余下密密脉网的漂亮透明大叶子、细蚕丝一根根编织的平安结、磨得圆圆润润的小石子、还有块咬了一口的圆饼子……

每一样,都与她有关。

从前她并没有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送给他的时候,也就是图那一瞬间的快乐心意。后来她再没有见过它们,也没有追究过,毕竟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她从未想过,它们竟被他好好地收在身边,和他最重要的印玺们放在一起。

宁青青手指像被烫到一样,匆匆将两封姻书压回去,盖住了这些零碎心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动的心绪。

时间不等人。

醉花蜂至多还能持续半刻钟。

“左前使,”宁青青镇定地道,“劳烦给镇殿传个消息,辟邪洞凶兽恐有异动,请严神戒备。”

若是当真出事,专司封印镇压的高阶修士亦可以应付一阵子,守到谢无妄归来。

“是!”白云子立刻正色垂首。

交待了“后事”,宁青青阖上谢无妄的暗木格,带着小木雕回到了玉梨苑。

一对小木人已经只剩下一只。

刻成她模样的那一只,在她心死入蘑的那一日破碎成屑,只余谢无妄孤零零一个。

她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暖融的木头,指尖划过谢无妄的眉、眼、鼻、唇。

毁掉这只木人,总觉得有些不祥。

她沉默片刻,取出传音镜给谢无妄传音:“最快什么时候能回来?”

时间不断流逝,她等不了太久。

心下倒是不见焦灼。

她寻他是为了正事。他也知道她无事不会给他传音,只要他方便,必定会及时回复。若他没有回复,她亦不会多想,只会依照自己的计划继续行事。

心境与从前已经完全不同。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八角青铜镜坚硬的纹理,唇角缓缓浮起了笑容。

如今的她,已经拥有自己完整的生命了。

传音镜亮了起来。

谢无妄道:“瀛方洲有发现,最快后日回。有事吗?”

呼啸的海风中,他的声音平静沉稳。

“无事。”宁青青拖长了调子,“谢无妄,我们修真之人,当坚守本心,不信怪力乱神。诅咒不祥之事,更是子虚乌有。”

谢无妄:“……到底想说什么?”

没时间了。

宁青青有一丢丢心虚,声气绵软了些:“你要平安回来啊。”

说罢,不再耽搁,碎去木雕,取了谢无妄元血,急急去忙她的正事。

许久之后,桌上的八角镜亮起了微光,却已无人来听。

宁青青去了小厨房。

从前搜罗食材的时候,浮屠子曾从西山那边寻来了一味奇酸的调味料,浑名“牙见倒”,宁青青曾试着往腌制咸菜的半人大缸子里面滴过两滴,结果那些韧性十足的灵萝卜、灵青梗,竟然全化成了一堆云絮状的酸液。

听闻此事后,浮屠子痛心疾首地掐着自己的小指指甲,跺脚不停:“一丝!说了只能一丝丝!”

宁青青默默从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面翻出积满了陈年老灰尘的“牙见倒”,给自己鼓了鼓劲儿,然后义无反顾地将菌丝探了进去。

“嘶!!!”

眉歪眼斜的宁青青舍出一部分最英勇的菌丝,将整瓶“牙见倒”饱饱地吸收到体内。

牙齿是真的快要倒掉了。

万事俱备,宁青青出发前往辟邪洞。

这一回十分谨慎,她小心地探进了肉眼不见的一丝菌线,留神观察洞中景象。

只见板鸭崽裹在薄薄的焰雾中,醉醺醺地在洞中扭来扭去。

菌丝延展,像蚊虫叮人一般,叮住了它的耳朵尖。

“呜呜呜竹叶青你不要恨俺,日后俺会记得给你烧多多的纸钱!呜呜,俺没有办法,只能杀掉你这个朋友,俺、俺从此就是一只断情绝爱的万妖王!俺必须这样做,没有时间了,来不及了,所有的崽崽们都要死掉了……呜呜……对不起竹叶青,俺对不起你……为了救大家只能牺牲你一个……”

它以为竹叶青已经被它干掉了。

宁青青知道它不是装醉。

板鸭崽并不知道谢无妄什么时候会回来,它若是清醒,必定会第一时间利用谢无妄的元血脱困而出,绝不会在这里装模作样耽误功夫。

所以它说的是真话——来不及了?所有的妖兽都要死掉了?它攻击她,是为了救它们?

宁青青一边琢磨着,一边准备了一份足量的醉花蜂,再混上了诚意满满的牙见倒,辣手无情地注入板鸭崽的肥肉中。

蘑菇是记仇的生物。

“嗷嘶——嗷嘶——嗷嘶嘶嘶!”凶兽酸得在地上打摆子。

菌丝掠到封印边上,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悠然卷着尖尖,欣赏板鸭崽被酸倒牙的倒霉样子。

在千机妄境中,它曾感受过被一千份酸野莓支配的恐惧,如今重温旧梦,回味无穷。

等到这只凶兽被折腾成一滩酸水趴在地上一动也动不得,菌丝这才慢吞吞地掠过去,贴住它的耳尖。

“舒服吗?”

“嗷嘶——俺见鬼咧!”一身肥肉瑟瑟发抖。

“呵,”蘑菇高傲地告诉它,“本蘑神岂是你区区一只板鸭能杀得了?念你初犯,给你一点小小的教训,若有下次……”

未说尽的威胁最是恐怖。

板鸭崽一瞬间就投降了:“俺再也不敢咧!嘶、嘶、嘶!”

“说,为什么要咬我?”蘑菇冷冷审讯。

板鸭崽抽泣道:“俺感觉到,所有的崽崽准备丢掉性命去攻击大封印,俺肯定不答应啊,就向它们发动了血脉压制,不许它们这么做。”

宁青青心头微微一凛。大封印,便是封住广袤万妖坑的那个镇妖印,一旦大印被攻破,剩余的妖兽倾巢而出,那必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恐怖浩劫。

“然后呢?”她问。

板鸭崽可怜兮兮地说:“它们不服气,一致决定开始兽族最高级的荣誉挑战——瓦拉玛!最终站在骨山顶的那一只兽,将会接受万兽的血脉奉养,成为新的万兽之王!有了新的万妖王,俺的血脉……就再没有用处咧!”

“哦——”蘑菇恍然大悟,“原来你对最好的朋友下毒手,是为了赶回去保住自己的王位。好,很好。干得漂亮。”

新一波牙见倒无情地灌入凶兽胖胖的身躯。

“嗷!俺不嘶!俺只嘶为了救崽崽们的嘶命——”

在它翻滚扑腾的时候,宁青青习惯地凝成一只蘑菇,静静蹲在角落里思索。

魔蛊是孢子。

控制妖兽的也是孢子。

这件事,必须得管。

倘若决出了新的万妖王,被封印的妖兽在它的统御之下当真疯狂冲击大封印……

待封印破碎那一日,浴血的疯狂妖兽倾巢而出,那这世间,便只剩下血色末日的景象了。

宁青青缓缓收回菌丝,站定在梨香氤氲的庭院中。

她取过传音镜,发现谢无妄方才给她传了信——“信我。”

平平静静的语气,藏了独属于他的清冷温柔。

她默立片刻,回他:“你也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