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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鸟叫声此起彼伏, 响彻铜锣巷。

车马行雇来的两辆骡车早早停在应家门外。

义母和乡邻们洒泪告别,阿织睡眼惺忪地抱着?包袱,应小满搂着?阿织,仰头看铜锣巷上方新抽芽的柳叶, 心情说不上期待还是惆怅。

昨天?车马行雇车时?原本说好?, 只雇车, 不雇人。但今日跟着骡车来铜锣巷的, 居然有七八个精壮汉子?,团团护住应家的两辆骡车。

西屋七郎,不, 如今要称呼晏七郎了,趁着?门外人马混乱时?戴一顶斗笠出去,坐在其中一辆骡车赶车的位置上。

“走罢。”

他招呼应小满,“这些都是十一郎的人。可以信得过。”

车轮滚动, 在小巷子?颠簸前行, 巷口的歪脖子?榆树垂柳逐渐消失在身后。

义?母抱着?阿织感叹, “刚才和几个嫂子?告别,我想提一句咱家搬去何处了, 几个嫂子?连声叫停。前日里被雁家贵人堵上门来, 杨家嫂子?的原话说, 知道新家住处的人越少越好?, 谁知道夜里会不会说梦话叫人听着?了?哎, 乡邻们都是实在人……伢儿,伢儿?发呆想什么呢?”

应小满游荡的神思被猛地拉回车里,答了一句:

“雁二郎无甚可怕的。他手?下人多?归多?, 都不经打。”

义?母气道,“你还要跟人家当街打?”

应小满没答, 神思又飘荡出去。对着?前方的修长背影,心情复杂。

被水冲到家门口的七郎,原来竟是晏家七郎,仇人的三十六个兄弟之一。

早知道他是晏家人,自己会救,还是不救呢……

这实在是个伤神内耗的念头,她?思索一阵便觉得头疼,索性抛去脑后。

眼看着?骡车从小巷驶上西门内大街,路边的肉馒头店门口新出炉的大竹屉热气腾腾。

应小满心里一动,“车慢走!我买肉馒头。”

骡车前方坐着?的郎君在春风里侧身回视,青袍布衣不掩风流,阳光下显得柔和的琥珀色眸子?冲着?她?弯起。

“出门前不是才吃过?这么快又饿了?”

应小满跳下车,片刻后抱着?热腾腾一屉四个肉馒头回来,“不是我自己吃。”

骡车转进西门内大街便靠左缓行,她?目不转睛盯着?右边的大理寺官衙,又喊一句,“车慢些走!”

晏七郎把头顶的遮阳斗笠往下压,视线也若有所思地盯向右。

大理寺官衙敞阔,黑漆大门洞开,偶尔几个穿青色官袍的官员进出。

无论骡车再如何缓行,短短半柱香时?辰后,大理寺两?道黑漆大门从前方到身后,一条长街即将走到尽头。

应小满带些失落神色,垂眼盯着?手?里的肉馒头,咕哝一句:

“怎么没见到狗?”

自打她?揣着?肉馒头喊“车慢行”,晏七郎的眼风便时?不时?地瞄她?这边,听到这句终于恍然,视线落在她?抱着?的小竹屉上,又带出几分啼笑皆非。

“大理寺正门只供官员出入,狗舍在后廨,西侧巷有道小门出入。你这几个肉馒头,该不会买来打算……”

应小满的失望溢于言表。

她?本想试试大理寺的狗好?不好?哄。

如果两?个肉馒头砸过去就能?把狗哄走,她?还是能?用最?初筹划的第一个法子?报仇。

没想到大理寺的狗不走正门,西侧小巷太过狭窄,骡车进不去。今日肉馒头打狗的打算试不成了。

她?遗憾地掀开竹屉纱布,掂起一个热腾腾的肉馒头,递去七郎手?里,“你吃了罢。”

晏七郎:“……”

是他多?心,小满只舍不得好?馒头,并没有骂他是狗的意思。

递给他一个馒头之后,又依次把剩下三个肉馒头递给义?母,车夫,她?自己和阿织分食一个。

应家人对食物没有丝毫芥蒂,一个个捧着?肉馒头吃得香甜。只有车夫是十一郎身边的得力?亲卫,大约也想多?了……沉默地盯着?肉馒头看了好?几眼,又瞥了眼开始斯斯文文吃馒头的七郎,有点?艰难地咬下一口。

骡车自西门内大街往北,沿着?宽敞的御道街行,再转东。行过两?条街巷,斜入七举人巷。

新家就在眼前。

窗下的七彩风车在穿堂风里咕噜噜地飞转,阿织又惊又喜,欢呼着?奔过去。

义?母踩着?青砖地进门,站在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抬手?摩挲了好?一阵粗壮树干,走去角落摸了摸干干净净的新砌灶台,又被阿织兴奋地拉进房门,把坐北朝南的三间敞亮大瓦房依次走过一遍。

人往背光处侧了下身,悄悄抬眼抹了下眼角。

激动情绪过去,心头升腾起不安,四下里找女儿。

“这么好?的宅子?,难怪要两?贯钱一个月。你爹临走给你留的防身钱,哪能?这么败,以后得加紧多?赚些才行……小满?小满?”

蹲在窗下风车边的阿织探出小脑袋,“阿姐和七哥出去了。”

*

应小满和晏七郎把包袱箱笼清点?入屋,两?人并肩在院墙边先看了一回飞爪。

“所以,这对飞爪的用处并非山林捕猎,而是用来翻晏家的墙。”晏七郎肯定地询问。

应小满点?头,“晏家墙高?。不用飞爪翻不上去。”

晏七郎:“晏家外院墙下有护院巡值。飞爪动静不小,极有可能?被发现。”

“所以才想找人帮忙望风……”应小满低声嘀咕。

谁知道天?底下竟有这般巧事,帮手?找到晏家自家人头上,七郎居然是晏家的七郎。

两?人昨夜西屋一场长谈,仿佛平地起惊雷,又仿佛夏日骤雨狂风,她?被震得脑袋嗡嗡的响;七郎也没比她?好?多?少,同样是一副心神俱震的模样。

两?人各自回房蒙被长睡一夜。今早起来,她?的脑袋还是嗡嗡的,但七郎似乎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对她?的态度一如往常。

她?心里却?有点?没底。

狗官是七郎族兄,关系再不好?,毕竟有血脉亲缘在身上。不知七郎这个晏家人,一觉睡醒后,还愿不愿意帮她?翻他自己家的院墙,帮她?这个外人报仇……

晏七郎抬头打量挂在墙上的一对飞爪,一对铁爪。

挂飞爪的铁钉还是他自己钉的。

他此刻说不出什么滋味,脑海里时?而闪过“自掘坟墓”四个字,时?而闪过小满杀鱼时?专注锐利的眼神。

砧板上的活鱼在几息内变作一堆鱼骨头。他对上小满那柄柳叶薄刀,估摸着?也扛不住太久……

心情复杂。

七郎无声地叹口气,“我是晏家人,小满。何必要我帮忙望风?我可以帮你开门,叫你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走进晏家。”

“嗯?”应小满的眼睛倏然发亮,转过头来。

里应外合,从正门进入晏家,堂堂正正地寻仇家报仇,这是一条她?从未想过的路!

她?心里感动,神色也明显带出这份感动,眸光温软明亮,“七郎,原来你真的想帮我报仇。”

晏七郎心里叹气,温声说,“给我点?时?间。等我把家里害我之人的马脚揪出,清理门户之后,家里变得安全,我便可以把你堂堂正正带进门。之后——”

之后如何,他自己也无甚把握。但下一刻,应小满带着?感动的神色坚决摇头。

“别误会,七郎,不是说你提议的报仇法子?不好?。但我才是爹爹的女儿,如果由?晏家人把我带进晏家的大门,而不是凭着?我自己的本事进门报仇,我爹在地下会难过的。”

晏七郎意外地默了默。

“你爹他老人家,听起来很固执。”

“确实。我再没见过比爹更固执的人了。”

应小满的发丝在春风里吹起,她?仰头望着?墙上老家带来的铁爪,回忆起旧事,眸子?里漾着?柔软水光:

“我小时?候,没人敢欺负我和我娘,我爹一定会抄家伙上登门要说法,天?王老子?也照揍。后来我进山,一定不许空手?出山,哪怕我在地上哭得满地打滚也得打一只山雀交差。”

“我十四岁,镇子?上有个布庄员外想说亲,派两?个大汉抬来一杆秤,说把我过秤,我重?多?少斤,就拿多?少斤上好?的缎匹换。我爹火冒三丈,一脚把铁秤给踹断,又把两?个大汉扛起肩头,横扔出去几丈远。围观的人吓得屁滚尿流,带来的缎匹散了满地,村子?里硬是没人敢拣。”

应小满怀念地畅想片刻乡下旧事,浑身渐渐蕴满力?量,眼神坚定上前,把飞爪取下挂在腰间。

“既然已经搬来仇家附近,今晚便把爪子?擦一擦,准备用起来了。”

“……”

晏七郎哑然半晌才道一句:“倒也不必太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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