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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云台地势高阔,灯火通明。

庞大的行天舟停在悬崖边,微微轰鸣,做好了出行准备。

舟身长七丈,主体用空桑浮木打造,动力来源则是天陨明石。这般庞然大物能够御风而行,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诸多木牛流马精巧机窍。

云昭没踩踏阶,而是从崖边一跃而下,落向行天舟——“嘭!”

众人眼角一抖。

她回身挥手招呼:“晏哥哥你快下来!”

在外面,晏南天总是很“端着”。

只见他身披玄黑鹤羽大氅,双手微拢身前,微垂着眸,唇角噙一丝浅淡的笑意,沿踏阶步步而下。

人群里,他总是最有风仪的那个。

经过她身边,他不轻不重地瞥了她一眼,嘴皮不动,气音道:“老实跟上。”

云昭偷偷冲他的黑色毛毛领圈扮鬼脸。

行远路,要拜太上。

晏南天稳步行至舟首,旁边的人立刻递上备好的香。

他双手执香向北面参拜三下,点燃青香,端正插入紫金香炉,然后率众祝祷。

云昭拜神从没老实过。

小时候过年拜太上,她听着家中叔伯娘婶们求这求那,一时调皮,偷爬上香台,装神弄鬼喊了句:“烧几文钱的香,求几百万的事,太上我要打人啦!”

家里一群老少全给吓了个哆嗦。

那是云昭小魔王这辈子唯一一次被她爹揍。

这会儿,听着晏南天率众人祈祷此行诸事顺遂,云昭满心坏意一蹿一蹿,压都压不住。

大反派是怎么说的?

——“温母有大际遇,她若活着回来,湘阳秀(云昭娘)必死无疑。”

云昭微微冷笑,把双手抱在唇边,第一次老老实实向太上祈祷。

‘凶!凶!凶!’

‘大凶!大凶!’

‘大凶特凶!’

旁人都祈祷完了,她仍闭着双眼,一脸虔诚。

晏南天:“……转性了?”

正待挥手示意出发,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吸气。

见他视线扫来,一个小太监飞快地掩住嘴巴,忙不迭垂下头去。

晏南天眉心微蹙,望向香炉。

只见炉中直立的三支香里,莫名折了一支。

这……

周遭一片静默。

云昭睁眼看见这一幕,翘起的嘴角压都压不平。

晏南天提醒:“咳。”

要不要这么喜形于色。

“啊,这个,”云昭眼珠一转一转,“晏哥哥你知道的啊,我从来不信鬼神,只信自己!”

义正辞严,理直气壮。

晏南天微挑眉梢,转身对众人道:“孤也相信,事在人为。”

众人俯首:“是!”

云昭嘀嘀咕咕:“好的不灵坏的灵!好的不灵坏的灵!”

晏南天:“……”

*

行天舟终于启程。

舟上有操纵驾驶者十余人,宫中禁卫二十余人,分列舷木左右。

晏南天走向船舟正中的四方阁。

行天舟上一应设施以轻便为首,四方阁只有顶和柱,四周用轻薄坚韧的天蚕丝织成围幔,坠着防风珠。

一个圆脸大太监领着温暖暖靠过来。

温暖暖脸色苍白,身穿厚重的长绒锦袍,眼眶微微发红,比原先更像一朵楚楚可怜的娇花。

走近了也没吱声,只略略向晏南天行了个礼,便藏到大太监身后。

云昭冷眼打量。

她可不会忘记这人自扇耳光来陷害她。

有一说一,那日要不是温暖暖先行挑衅,云昭最终未必会动手——晏南天那些推心置腹的话,她多少还是能听进去几句。

当然,动了手也毫无心理负担就是了。

“这位是顺德公公。”晏南天温声介绍,“一向深得父皇信重。”

云昭毫不掩饰敷衍:“哦。”

圆脸胖公公赶紧颠着手过来作揖:“殿下过誉啦,老奴哪里当得起!”

他一笑,整张脸活像个金元宝。

云昭说话直来直去:“这位公公长得喜气,看着就叫人心情好。”

顺德公公笑得脸上开花:“能叫云姑娘看着高兴,那可真是老奴几世才修来的福气呀!”

云昭乐了。

瞧瞧,宫里的人就是会说话。

飞舟缓缓开动。

云昭对晏南天说:“你先进阁里,我等一会儿再来!”

她没硬拖他留在外面。

他这人,每次乘飞舟都要正襟危坐,一动不动镇在那里,也不怎么说话,像个定风佛似的。

云昭早都习惯了。

气流涌动,行天舟微晃,晏南天落坐主位。隔着丝帐和防风珠,他的脸比平日冷俊。

飞舟很快就浮上半空。九重山渐渐缩小,京都全景尽收眼下。

云昭兴奋地趴到船舷上,大半个身体探了出去。

“京都!我走啦——”

她不敬神佛,平日里绝不会往九重山后多看一眼,今日想着那个“凶香”,心下偷偷暗笑,踮起脚尖,将视线投向皇庭后方的太上殿。

太上殿那儿……怎么说呢。

香火鼎盛,庄重辉煌,浮华灿烂,有种认真搞迷信的美。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忽一瞬间,她感觉太上殿整个被罩在了皇城看不见的阴影下。

只一霎,行天舟便驶离了九重山。

它穿进云雾,从庞然大物通天塔旁驶过。

“嗡——”

与这座宏伟壮观的巨塔相比,七丈飞舟变成了一只缓慢路过的飞鸟。

风过塔身,仿佛一首古老低沉的歌。

*

云昭走进四方阁。

晏南天像个佛像似的供在主位,垂着眼睫,面无表情。

温暖暖似乎正要起身,撞见云昭进来,立刻瑟缩在阁边绣榻上。

“晏哥哥!”云昭砰地摔坐到晏南天身边,抬手摇晃他衣袖,“你给我说说案情!”

晏南天头疼扶额。

这祖宗,当真想一出是一出。

“你是来破案的么。”他声线低哑。

因为白日里他嗓子就哑过(被香糕噎的),云昭并未觉得不对,理所当然道:“是啊!”

晏南天喉结微微滚动:“……”

片刻,他沉声开口。

声线很低,很缓,讲述十分简单。

温长空,也就是温暖暖继父,在一次例行猎鲸途中,极其诡异地被一支刺鲸矛钉穿了胸口,直通通杵悬在大船前方。

他当时还没有死。船上众人想要施救,却惊恐地看到他的身上不停地凭空出现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伤。

砍的、刺的、劈的、钩的……

众人骇得半死,不敢上前。

就这样,猎鲸英雄温长空当着一船人的面,被谁也看不见的“恶鬼”活生生虐杀。

晏南天语速很慢。

云昭听得入神,坐姿不知不觉变得笔直端正,乌黑的双眼睁得滚圆,瞳眸里映出晏南天苍白的侧脸。

她仿佛置身那个雨夜。

咆哮的怒海是纯黑色的,一线线白浪扑打船舷,狂风扑面,冰冷寒意沁进了骨头。

船上唯一的色彩便是飞溅的血。

血从温长空身上涌出来,眨眼之间被风浪带走,只剩下泛白的、可怖的一道道创口。

那般恶劣的环境,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凶手竟能堂而皇之、神不知鬼不觉地活剐了温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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