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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昭来到大堂时,凉川都护及麾下官员早已到了,乌泱泱一群人,神色忐忑中透出油滑。

云满霜脸色阴沉,一看就是憋了满腹火气。

云昭大摇大摆走到云满霜身旁坐下,没听几句,便知道这些人为何有恃无恐。

那秦姓都护瞟了云昭一眼,继续说道:“……自古开采青金,总是要死人的,这也实在是没办法,那死亡比例数量是吧,下官也是从来不敢瞒报的,都有如实上奏。”

“反正那量就摆在那儿是吧,挖多少青金,死多少人,明明白白都写在折子上。”

“那上面交待要用多少青金,下官总不能抗旨吧?再说了,陛下建通天塔奉的也是太上神喻,这不,太上尊者都显灵了,这还不足以证明咱们陛下是千古圣君?大将军王、殿下,你们可要琢磨琢磨,为了区区几个平民,当真要与陛下三千年宏图伟业作对?孰轻孰重,还需要下官分说?”

“您二位也别怪下官说话不好听,我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您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您若是真见不得,那得回去与陛下说,神仙打架打出个章程来,我们底下虾兵蟹将的,也照章办事便是了。”

这话说得就很阴险。

谁与皇帝神仙打架?造反呢?

见云满霜快要拔刀砍人了,晏南天叹口气,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站出来与凉川诸人打交道。

“诸位的为难处,我都明白……”

他边说,边把人往外送。

“殿下明白就好啊,这个官儿,我还真不想当了,真的是累啊!”

“秦都护辛苦。”

他举止温润斯文,三言两语便将这些人打发走。

送走了人,晏南天返回大堂,拿起凉川官府送来的文书翻了一遍,低低叹口气。

“将军,”他抬眸道,“青金之祸,源头实在不在凉川。”

云满霜眸色沉沉,盯着他。

晏南天轻摇了下头:“上回我与将军说得十分明白了,您知道父皇的决心,未来几年,他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建通天塔的,谁挡谁死。”

那日云满霜与皇帝见面,亲手摸过晏七的脉,心下也如明镜似的。

哪个皇帝不想万寿无疆?

他寿元所剩无多,所有的希望便都押注在通天塔之上。

通天塔成,仙神下凡,点化皇帝登仙,救他性命,授他长生。

这当口,谁挡通天塔修建,谁就是皇帝最大的仇敌。

一个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皇帝,能在整个王朝掀起多大的风浪,自不必说。

正是因为看得明白,云满霜才没对凉川官员拔刀。

“我想,”晏南天淡笑道,“赵宗元先生,必定是看得透彻明白,这才不惜以命相邀,等到了将军。”

云满霜缓缓抬眸,眸中射出精光。

云昭敲了敲桌:“意思便是问题全都出在皇帝身上,想要解决,除非造反。”

晏南天被她直白的大实话噎了下。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是这种话,谁也不会这么公然地讲。

云昭望向他:“造反,那岂不是要先把你干掉才行。”

晏南天:“……”

云满霜:“……”

沉默片刻,晏南天艰难开口:“也不尽然。容我说几句万死的诛心话吧。”

云满霜垂下眼皮,沉沉一叹。

有些事情,他自己是经历过的。

“云昭我问你。”晏南天抬眸望进云昭眼底,“这世上,谁是最不希望通天塔建成的人?”

云昭:“?”

这还用问,当然是她家太上。

他不仅不希望通天塔修成,还要亲手推了它。

晏南天不等她说话,继续问道:“这世上,谁又是最不能希望通天塔建不成的人?”

这话有点绕,对云昭这种直心眼的人很不友好。

她不愿意露怯,便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心下暗暗琢磨。

身侧飘来一声轻笑。

她微微侧眸,见鬼神俯身扶在她的椅子扶手上,把他那张能杀人的脸探到她旁边。

他身材高挑,骨架也大,这么俯压下来,就好像连椅子带人把她抱在怀里似的。

他微虚着幽黑的眸,漫不经心对她说:“皇帝长生不老,太子永远是太子。”

旁人要避他的“太上”讳,于是不称太子,称储君——他自己就不需要避讳。

云昭恍然,挑眉睨向晏南天:“皇帝不死,你永远是太子,你就是那个最不希望通天塔修成的人。”

晏南天颔首:“这话想都不能想。说出来,我便已是个死人了。”

鬼神在云昭耳畔轻嗤一声。

云昭一点就透,轻飘飘点点头,对晏南天说道:“所以最不能希望通天塔建不成的人,也是你。”

“是啊。”晏南天坦言,“但凡我表现出一点点耽误修塔的意图,必定会被父皇除掉,绝无转圜余地。因为皇帝要在自己任上成仙,长生不老,统治千秋万代。他若失败,最大的得益者便是我。这是刻在皇室血脉里的诅咒,世世代代,父与子皆是天生注定的仇敌,永无终结。”

云满霜目光深沉。

他曾经历过的。

晏七当年斗败所有兄弟,踏向那座沾满鲜血的宝座时,身前最后一个敌人,正是当初的老皇帝。

那是滔天的权力,也是无解的魔咒。

晏南天忽地冲着云昭笑。

“所以你明白了?”他道,“你放走遇风云,我是真不怪你的。你怎么会以为我在生气?我高兴都来不及,那是我想做却绝不能做的事啊。”

云昭哇地叹息出声:“晏南天你真是……啧。”

这些话,他从未与她说过。

此刻回想,在那场惊天暴雨之下,他紧紧盯住她,目光当真是兴奋狂喜。

“所以我们不是敌人。”晏南天转向云满霜,“至少此刻,绝不是。我与将军和赵先生不一样,你们心中装的是黎民百姓,而我只是想要通天塔建不成,或者说,父皇在时,我想要通天塔建不成。”

云满霜目光不动。

晏南天笑道:“将军很清楚,共同的目标和利益,必定能够组建最坚实的同盟。而眼下,我们目标一致,不妨同行一程。”

云昭心道:这个人,是真的很懂得如何打动人心。

“我还年轻,”晏南天又道,“还未真正享受过人生,我对长生不老成仙成神没那么迫切。我若上位,必定顺应民心,停止修塔。将军不必急于回复我,此刻也没到时候,到那个时候再说罢——这凉川,可不止是催征青金一桩事啊。”

云满霜缓缓颔首:“不错。”

京中来的两拨人都是高手,就这么悄无声息被“鬼”杀了。

谁知道这一行人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凉川去?

此刻想什么谋朝篡位的事,那都为时过早。

“都有什么情报?”云昭问。

晏南天笑着从身旁的案牍上取过一卷案宗:“都在这里了。”

云昭抱过关于青金矿的记录翻看。

她从前不曾关心过这些,此刻方知,修建通天塔不仅是龙鲸在血泪悲歌,还有人。

开采青金,是要拿人命换的。

青金本如流沙,只有吞噬足够的人命,才会凝化为可以开采的矿石。

王朝不能明面上逼人去送死,便只有通过种种手段,让百姓“自愿”。

牺牲一人,全家衣食无忧。

“什么鬼东西!”云昭只觉手中的册子越来越沉,竟像是饱蘸了人血一般。

她将它掷回案牍。

侧眸瞥一眼鬼神,他接到她的目光,冲她偏头一笑:“怎么样,我就说要推了它。”

云昭愉快点头:“嗯!”

晏南天敏锐投过一眼。

他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变化。她身上持续数日的幽微烦恼与思念,尽数消失了。

就好像……有心上人陪在身边,喜乐而满足。

他已不敢奢望是因为自己,哪怕方才与她交心。

扔掉青金案,云昭草草把恶鬼抓人的信报翻了一遍,拍拍手,起身道:“我去探访。”

“好。”晏南天也起身,“我走一趟青湖。”

青湖边上便是青金的开采地,那个吞噬人命的地方。

而那些被“鬼”抓走的人,全都诡异地出现在了青湖底,像冰雕一样站得整整齐齐。

这其中,就包括云满霜派来的胡肆以及皇帝派来的盯梢高手,还有此前两批京都来人。

这些人没有一个是酒囊饭袋,想要悄无声息把他们全部杀死……至少凉川这些脑满肠肥的官员不像能做到。

*

云昭行走在凉川主城的街道上。

鬼神与她同行。

她一向觉得自己是个闲不住的,但是遇到他,才知道什么叫做精力过剩。

他才是一刻也停不下来。

左看看、右看看,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摆弄一下。

就连头顶上那些挡风的灰布大帆篷他都要跳上去蹲一蹲。

云昭:“……”

赵宗元叔叔崇拜了他一辈子,模仿学习了他一辈子,居然没学到沟里。

也算是歪打正着。

再往前,看到黄石墙下面坐着个江湖骗子,手中把玩几只杯子,将一枚玉币绕来绕去。

那鬼神双眼放光,喜滋滋就往上凑。

“这个我熟。”他猛戳云昭,“我教你,去把他的那个玉币赢过来!”

云昭:“……”

她装作听不见,大步往前走。

“喂,喂!媳妇!媳妇!”

云昭箭步如飞。

很快,她在一间矮房里找到了第一个被鬼抓过的中年男人。

问起当初撞鬼的事,这个中年男人只拼命摇手摆头,示意自己吓得什么也不记得了。

“哦——”他指了指远处一栋青色飘纱楼,“就前两日,他们花魁就给抓了,她运气好,刚好被客人用链子给锁了,没被拽走,捡回一条命,你去问她,去问她!脚踝上老大一个青手印子呢!”

云昭点头谢过。

她瞥向鬼神:“出发,去青楼。”

他笑吟吟点头。

云昭阴恻恻:“很高兴?”

他一怔:“高兴什么?嗯?媳妇,什么是青楼?你出门打听打听,像我这种洁身自好的男人,当然从不会踏足那种地方。”

云昭:“……”

懒得说他。

一人一鬼直奔那座三层精致小木楼。

刚到门口,还未看清揽客姑娘的样貌,云昭只见眼前微花,眼皮一跳。

只见一道身影瞬移掠入楼中,定定站在了一处飘纱下。

一动不动,就像是供在那里的太上神像。

他还懂得换了身很低调的白色布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顺来的。

云昭:“……”

她缓缓偏头,望向身边的鬼神。

他瞠目结舌,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捞来的那枚玉币咚一下掉落在地。

他眼角微微抽动,大声向她解释:“他是他,我是我!绝对跟我没关系!”

云昭:“……”

他对情敌落井下石:“你看看他,扒行天舟,逛青楼!”

云昭:“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