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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蝼蚁罢了。”

皇城之巅,身着厚重明黄棉袍的皇帝手执青铜制成单筒千里镜,遥望通天塔方向。

敬忠公公递上新烫好的手炉,笑着应道:“可不是嘛。”

皇帝精力不济,敬忠可不敢糊涂,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京都这局势有人在煽风点火。

计谋其实不错,运作得也很好。

陛下寿元所剩不多,这是一个无解的弱点。急于祭塔,势必要与太多人为敌。今日这一出,也就是把必定要发作的矛盾提前引爆罢了。

倘若只是人世皇权,指不定真能被颠覆。

只可惜……这是神权。

敬忠公公笑着摇摇头,遥望通天塔方向。

六殿下既然绑上世家来闹腾,便遂了他的意,当真把这些人给祭了,生米做成熟饭,且看他如何收场。

目光收回,落到皇帝削薄的脊背上,这位心机深沉的老太监悄然露出些心疼之色。

坐到这个位置,终究还是成了孤家寡人。

血脉亲人也不可靠。

如今陛下心中的净土,恐怕唯有那段与二弟、三弟并肩而战的旧时光了。

少年策马扬鞭,真心相待生死相托,多好啊……

敬忠都明白。

*

通天塔前,暴乱愈演愈烈。

就连禁军也不装了,几队人马对视一眼,拔出腰刀便掠向塔门,也不说自己是去“平叛”还是参与叛乱。

云昭也到了近处。

她戴着面纱,扬起脸,望向眼前这座青红发光的巨塔。

通天塔何其巍峨雄伟,人在塔下是看不清全貌的,只见辉煌灿烂、美轮美奂的巨壁直贯层云。

青金塔门敞开,塔中璀璨光华泄出,极其耀眼。

这扇门,仿佛通往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一道又一道身影消失在那巨大的“界门”之内,再无任何声息传出。

不似飞蛾扑火,更像用蝼蚁之躯填补深渊。

涌入塔中的人越来越多。

“无论在做什么样的祭祀,应当都已经被打断了。”晏南天眉头微蹙,“怎无动静。”

云昭等得不耐烦:“去看看!”

晏南天偏了偏头,老赵把陈平安带了过来,拎得离云昭远远的。

两列侍卫开道,一行数人很快就踏上了青金塔座。

陈平安拼命冲云昭使眼色: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快,快把我从这个侍卫手里捞出去!

晏南天看在眼里,唇角微勾——惯会挑拨离间的东西,若不是还有点用,早扔去喂鱼了。

云昭没顾上陈平安。

靠近通天塔,她便开始浑身难受,胸口一阵阵泛恶心。

强化过的五感疯狂鼓噪,铺天盖地的信息如同海啸巨浪,劈头盖脸砸下来,完全不管她死活。

双眼被强光刺得泪流不止,口鼻发苦,肺腑溺满了血腥味道,周遭空气既黏腻又刺人,亡魂的悲歌震耳欲聋。

她转头望向身边众人,旁人并无异色。

虽然是来破坏祭祀的,但面对这座神圣巨塔,这些人仍然表现出了虔诚敬畏的样子。

她问:“不觉得这玩意邪里邪气?”

晏南天扶额提醒:“这是通天神塔。”

云昭:“哦。”

她大步踏入塔中。

漫天青红光华席卷而来,明亮刺目,宛如实质。

她抬手挡了挡,心道:喂,那个鬼,这就是你要推的通天塔,我给你探路来啦!

落下袍袖,眯着眼望向周围。

还未看清全貌,心下便已轻嘶了一口凉气。

像她这种没文化的人,翻遍整个脑子也寻不出个形容词来描述眼前恢弘壮丽的景象。

她感觉自己变得很小,像一只极其瘦小的蚁。

她并非站在塔中,而是立在悬崖峭壁边缘的旋转金阶上。

塔身中空,直径远不止百丈,上不见顶,下不见底。

身后是由建木、青金与红骨交织而成的巨壁,八面巨壁之上雕满密密麻麻的符印,无数小符印攒成更大的符印,大符印爬满塔壁,结成一整个通天彻地的巨型符印。

随便望上一两眼,都能压得人喘不过气。

流光在符印之间缓缓流淌。

云昭:“……”

这玩意儿,怎么拆?

前前后后涌入塔中的人个个都傻眼了,呆滞站在巨壁旁的金阶上,拔剑四顾心茫然。

云昭侧耳聆听片刻:“底下有诵经声。”

晏南天偏偏头,示意左右。

很快便有更多高手涌入塔中,有扮成百姓模样的,也有禁卫、京畿的人。

乌泱泱一队人顺着金阶向塔底疾掠,与先前进入塔中的人一道,举剑冲杀向塔底祭祀场。

云昭仰头望了望塔顶。

通天塔高耸入云,往上望,只能看见一整片青红光晕。

她眯着眼盯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感觉上面好像有个发光的东西。”

“先去祭祀场。”晏南天沉声道,“情况不明,不要与我分开。”

云昭点头:“行。”

先破坏祭祀,把她家太上捞出来。

*

越往下,感觉越糟。

旁人听不见的诵咒声如雷灌耳,云昭被吵得心浮气躁。

脑袋嗡嗡乱响,视野不停地膨胀收缩。

金阶绊了她一下。

晏南天及时扶住她的胳膊。

他这个人,很周到很细致也很妥帖,可惜指骨太软,完全不能给人安全感。

不像某个家伙,手指又硬又重,随随便便把她拎来拎去,强势嚣张,好像天塌下来他也能顶得住。

云昭:只是对比一下,没有思念那个鬼。

众人沿着塔壁金阶,一圈一圈往下绕。

青红交织的光晕之中,渐渐显出了模糊的影子——塔底是一处祭祀场。

陈平安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上面把门一关,我们岂不是给瓮中捉鳖?”

“没事,”老赵安慰他,“外面乱着呢。”

京中大大小小的贵族与晏南天达成了默契,各家大显神通,纷纷出手使绊子,阻止“祭品”进塔。

掀了这场人祭,然后观望局势,决定要不要跟随晏南天顺势逼宫。

都是人精,心照不宣。

塔中众人终于顺利抵达塔底。

只见塔底正中矗立着一座祭祀神坛,神坛中央四个方位各浮有一件灵光闪闪的法器,四名大神官各自对着一件法器诵咒。外圈各个方向端坐着数十人,齐声诵咒,整个祭祀神坛上笼罩着神圣光晕。

陈平安一眼就认了出来。

“青龙图!朱雀尺!玄武钟!白虎盘!这四象法器,是召唤用的!”

召唤?召唤什么?

众人下意识望向神坛中央。

只见神坛上方,悬浮有一物。

似虚似实,色泽青黄,盈润若玉,形状像一道肋骨。

陈平安倒吸一口凉气:“黄泉邪骨!他们在召唤黄泉邪骨!快快快!阻止他们!黄泉邪骨降临,我们都要死!都要死!”

众人望向晏南天。

晏南天颔首,众人立刻拔刀,杀向祭祀神坛。

“父皇这是失心疯了么。”

在南君陵,晏南天曾亲眼见到南君献祭百万生灵召唤黄泉邪骨,那场景,此刻回想仍然不寒而栗。

神坛上,主持祭祀的大神官蓦地睁开双眼。

“六殿下。”大神官的声音带着层层叠叠回响,“破坏大祭之罪,只怕你担当不起!”

晏南天还没说话,陈平安先跳了脚。

陈平安掐起兰花指,怒声斥道:“好你个装神弄鬼的死神棍!召邪物,镇压我们太上,真有你的!只怕你才是担当不起那滔天大罪!”

大神官淡淡瞥向他:“此番大祭,祭的是太上,镇的是魔神。竖子休要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陈平安气得一个倒仰:“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你召的那玩意,分明就是黄泉邪骨!”

大神官轻蔑一笑:“你懂什么。”

陈平安跳脚:“我什么不懂!”

大神官无视他,收回视线,垂眸望向举着刀剑杀向神坛的高手,眼神仿佛在看蝼蚁。

“铛铛铛铛——”

众人杀到神坛下方,被半空浮出的符咒拦下。

往兵器之中灌注真气,全力再斩!

“铛!铛铛!”

光晕纹丝不动,根本冲不破。

这世间已经没有灵力,上古时代遗留下来的法器便是固若金汤的绝对防御。

陈平安观察片刻,垂头丧气地摆出一张苦瓜脸:“除非里面停手,要不然破不掉。或者。”

云昭隔着几个侍卫,踮脚问他:“或者?”

陈平安:“或者咱太上一剑劈开它。但是。”

云昭:“但是?”

陈平安:“但是这玩意儿不破,太上来不了。太上来不了,这玩意破不掉。这玩意破不掉,太上来不……”

云昭打断:“所以只能从里面破。”

晏南天淡声道:“这些人,向来只听从帝皇之命。”

有眼色的心腹当即单膝下跪:“殿下!陛下行这等人祭、招邪之事,定是被身边的奸佞所惑!恳请殿下顺应民心,斩奸佞,清君侧!”

一旦造反成功,这些神官就得听新皇的。

众人齐齐下跪:“以人为祭,天地不容!恳请殿下斩奸佞!清君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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