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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徊光下了轿子,缓步往前走,东厂的人跟在身后。

小太监搬了椅子。

裴徊光也不坐。他扫过村子里的百姓,慢斯理地开口:“咱家听说反贼陈良翰藏在这个村子。”

村长仗着胆子:“没、没看见人!”

裴徊光呵笑了一声:“一刻钟之内咱家要看见人,否则只好屠了这村子。”

死寂。

裴徊光知道,这些自诩良善人开始犹豫了。他捏着一方雪帕子,慢悠悠地擦着黑玉戒,再施舍一刻钟的耐心。

伏鸦渡着步子,忽然将一个三四岁的男童抱起来。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儿子!在、在枯井里!”

伏鸦咧嘴一笑,被烧毁的脸阴邪可怖。他放下男童,带着人一拥而上,顷刻间将藏在枯井里的陈良翰带上来。

陈良翰干瘦又苍老,满头白发,再无年轻力壮时的悍将之态。他的两个儿子也一并被抓了来。

“你这阉贼会遭报应的!”陈良翰气得花白胡子都在颤。

“咱家的报应老天爷早就提前拿走了。”裴徊光不甚在意地笑笑,在椅子坐下,朝那受惊的男童招了招手。

男童是村长的独孙,算村子里条件好的,又是过年,才能捧着糖吃。

“吃的什么糖?”裴徊光问。

孩子的家人心惊胆战。

“苹、苹果糖。”小孩子眨眨眼。

“苹果糖好啊。没有橘子糖那么甜,也没有梅子糖那么腻。”裴徊光低低地笑了一声,“口味不错。”

“掌印,怎么处置?”伏鸦猩红着眼睛,一脸兴奋。

裴徊光近几年极少亲自取人性命。伏鸦还记得掌印上一次兴师动众亲自出宫拿人时,让人将那老将军剁成了肉泥做成人肉包子,再对他的几个儿女下令:“谁吃的包子多,咱家就让谁活命。”

恐惧笼罩在陈家父子三人头上。可他们知道到了这一刻,这阉贼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性命,所有的恐惧都变成了谩骂和诅咒。

陈良翰跪地长叹:“老将一生忠诚,竟被你这阉人污蔑陷害!你这狗东西就该下地狱!”

地狱?

裴徊光笑笑。

他本来就在地狱里,一刻未曾走出。

小男孩跑开,被他的母亲紧紧抱在怀里。

裴徊光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乳母。

他自一出生,钟鼓馔玉锦衣玉食。直到那些人想饿死他,他第一次知道饥饿滋味,难受哭啼。忽然第二日开始日日可以吃到肉,只是那肉和他以前吃过的都不一样。他抱着乳母哭要去寻母亲,小小的手掌全是血。他懵懂地撸起乳母的袖子。

原来是乳母日日割自己的肉喂活他。

人人都说裴狗定然从未被爱过,才成了狼心狗肺的邪魔。

不不不……

他被爱过的。被很多很多人用尽性命地爱过。

可他只恨自己变邪魔太晚,不能拉更多人下地狱。

滥杀无辜?

裴徊光扫过一张张畏惧的面孔。谁知道这些人是不是那群士兵的家人、后人呢?又或者,他们也曾为那几个将军欢呼过,就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他将擦干净的黑玉戒重新套上修长的食指,侧首问:“今儿个腊月二十几了?”

“禀掌印,腊月二十九。”

该回宫了。

·

夜深了。沈茴躺在床上,难受得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她蜷缩着抱着被子,又将被子夹在腿间。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磨晃着,皙白的小腿从裙子里探出来。

她踉跄下了床,去衣橱里翻找了许久,终于在最下一层翻到那件月白色的棉氅。她跌跌撞撞地重新回到床榻上,将棉氅紧紧抱在怀里,用力去嗅上面残留的玉檀味道。

她难受地转个身,面朝床里侧。眼前不由浮现许多旖旎的许多画面,想起那双微凉的手掌抚过身体的感觉。

她想他,疯狂地想他。

“我怎么了……”

不对,这不正常!

沈茴用尽全力坐起来,丢开怀里的棉氅,费力地下了床,艰难地跑到窗前,将窗户用力推开,让外面的凉风猛地灌进来吹在脸上。

她双手压在窗台上,低着头,用力喘息着。直到灌进来的凉风将她额头细密的薄汗吹去。沈茴才稍微清醒些。

渴。

她又开始觉得渴。她想喝水。不,是想喝果子酒。

沈茴转过头,望向架子上的那坛果子酒,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酒……有问题……”

一阵寒意袭过脊背,沈茴靠着墙壁勉强站稳。她低着头,望着怀里的棉氅。

他说除夕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