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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进马车里,卫临倒是信守承诺,将谷峰弄了出去,随手丢在路旁,然后便回了马车。

阿梨平静撩起帘子,看着谷峰站起来,马车缓缓动了起来,渐渐离谷峰、离那座宫门越来越远,远到都看不见了,阿梨才放下被冻僵了的手。

然后,一个暖烘烘的小手炉被塞了过来,阿梨下意识就要甩出去。

“不是我准备的,”卫临按住那手炉,道,“是薛蛟准备的。”

阿梨这才没反抗,将那手炉拢在手里,护在小腹前,整个人缩进厚重的披风里,她又累又疼,没任何折腾的力气了。

马车摇晃着,卫临托腮,注视着阿梨藏在昏暗一角的脸,那张脸很白,白得几乎没了血色,折腾这样一晚上,就算是卫临这样的男子,都觉得有些吃力,更遑论一个离临盆不远的孕妇了。

卫临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残忍了,忽的开了口,“生我的那个女人,死之前,肚子里也怀着孩子。”

阿梨一下子警惕起来,看向卫临。

卫临却浑不在意阿梨的警惕,继续淡淡说着,“她不像你娘,出身名门,自小被当做太子妃养大。她母亲是暗娼,最挣不到钱的那种,几个女人结为姐妹,搭伙租个破屋,门口挂块桃红的布,不用什么招牌,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都知道这屋里是做什么营生的。但西北那个地方,常年战乱,谁手里都没几个子,她们还是有上顿没下顿,还有找了乐子不肯给钱的。她就生在那样的破屋里,父不详,长大十一岁的时候,她母亲得了脏病,人没了。她辗转进了军营,照样做那种营生。”

卫临语气平淡说着,仿佛说的是旁人的故事一样。

“她生了一张不错的脸,做了一段时间之后,被新来的大将军相中,大将军爱洁,从那时起,她便只要伺候大将军就行了。后来她怀了孩子,大将军说让她生下来,她还以为,自己终于熬出头了。私底下还在做着梦,也许是大将军的正妻不能生育,所以大将军才会允许她生下孩子,她私底下偷偷教我,日后见了大将军的夫人,要规规矩矩喊嫡母,要讨嫡母喜欢。”

卫临淡淡看向阿梨,问道,“我学说话时 ,第一个学会的词,既不是娘,也不是爹。而是嫡母。那个可怜的女人根本不知道,没有什么嫡母,大将军也没有娶妻,表面上战功赫赫的大将军,背地里却是个喜欢男人、却不敢承认的懦夫。她鼓起的肚子,只是大将军为了那段隐秘地、不能见人的感情,做的一个龌龊的美梦。她的存在,只是大将军发泄欲望,刺激那个男人的工具。她什么都不知道,傻傻做着相夫教子的梦,希望有一日能被带回将军府,哪怕做一个姨娘,有一间可以安身的狭小屋子,就足够了。又过了几年,我长大了,大将军喜欢的那个男人终于娶妻了,他和妻子有了一个女儿,生得很可爱,雪团子一样。”

“大将军在帐子里看到那副画,发了疯,他日日喝得烂醉,发疯一样,谁都拦不住,连打仗之前都会喝。那个可怜的女人,就窝在帐子里,不明白大将军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怀了孩子。后来,大将军出事了,阵前饮酒,打了败仗,被监军一纸告到皇帝老儿那里。”

“日子一天天过,又来了个大将军,他是来接手大将军的事的,还带来了圣旨。那天晚上,大将军喝了很多酒,比以往任何一天都多,他喝得烂醉,然后——”

卫临抬眼,似乎是在回忆那时候的场景,他慢慢地道,“然后他又发疯了,他拿着剑到处砍,四处泼酒,点了火,整个帐子都烧起来了。那个女人浑身是血,却还护着我,压在我身上。你大约是没嗅到过那种味道的,皮肉烧起来的味道,很臭,血滴在我的脸上,也很臭。”

卫临说完这个故事,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阿梨缩在披风里,一动不动。她疼得有些厉害了,额上全是汗,唇色也惨白得很。她张了张嘴,“那个大将军是谁?”

卫临微微颔首,没隐瞒什么,道,“殷擎。他喜欢的男子,是你父亲,苏隐甫。”他看见阿梨忽的一白的脸,却主动解释,“不过,苏隐甫并没有背叛你母亲,同样喜欢男子,他没有和殷擎一样哄骗你的母亲,你母亲比那个女人幸运得多。你母亲从一开始就是知情的。”

卫临说罢,不再多说什么,忽的撩开帘子。

窗外遥远的天边,隐隐有一层白浮起来了,大约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宫墙之上,铺天盖地的雪,洁白的、一尘不染的,仿佛盖住了世间所有的污浊,洗净世间所有的不堪。

卫临望了眼那遥远的天边,忽的朝阿梨伸出了手,拉着她,微微一笑,一如当年那个宴上作诗的儒雅青年,眼里却是冷的,无边的寒意。

卫临开口,“故事就说到这里吧,剩下的,有机会再和你说。六娘子,该随我走了。”

阿梨只感觉后背一寒,拼命挣扎起来,她拼尽全力的挣扎,在卫临眼里,却是轻而易举便能制住的动作。

阿梨被拉拽着,卫临的手大力扣着她的胳膊,硬生生将她拉出了马车。

冷风迎面而来,阿梨下意识闭了眼,再然后,听到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

“阿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