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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挂在半空。明朗的日光从窗棂透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素雅清爽的阴影。

话音也似落地有声,清脆绕梁。

一阵清风穿过堂屋,吹得纪明遥蝉翼般轻薄的裙角微微飘起,连她耳垂下的明珠也稍有晃动。

她的神色却依旧宁静、平和,眼中并无一丝对高位之人直言辩驳后的惊慌恐惧。

而松句只露出一瞬欣赏的笑意,便又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二人月内新婚,我还未送贺礼。”不等两个小辈再有应对,他又忽道。

“初九那日,世叔亲至,已送了贺礼。”崔珏便回。

“他那算什么!”松句起身,“他是他,我是我,他送的就当我的?”

他命:“你二人随我来。”

说着,他向东侧过去。

崔珏仍不收敛对夫人的维护,亲手扶她起身,才一同跟在太公身后。

东面是书房,当地放着一张朴素长案。

纪明遥在书架旁站定,看松先生亲手挑了一卷纸,裁成匾额大小,铺在案上。

崔珏已熟练地接水磨墨,在旁侍奉太公笔墨。

松句蘸笔,沉吟片刻,挥笔写就四个大字:

“贤夫佳妇”。

他写下落款,搁笔,看了看字,平淡的语气中略有惋惜:“虽有陛下明令,却难以禁得住人心。我于文林中略有声望,有此四字相送,在朝读书人或可多信你二人之清白。”

“多谢太公!”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沉重的负担从纪明遥肩上移开了,让她倍感轻松。

她心甘情愿地蹲福行礼。

是,虽有皇帝金口玉言,不许京中朝中诋毁谣诼崔家与安国公府的婚事,可即便不说出口,那些似有似无的暧昧目光,高低起伏的含糊叹息,又哪里比言语隐晦多少?

只不过,旁人不敢直说,她也乐得装傻。

何况安国公府在勋贵集团中素来强硬,交际场上略知轻重的人便不会放肆。而过于无礼、尤其敢于在纪明达面前过分的女眷,下一次便不会出现在安国公府的人眼前了。

可崔家的亲友与安国公府的交际圈几乎不重合。

文臣清流高官看着崔珏长大,不会怀疑他的人品清名。那,对婚事的质疑会落在谁身上?

——自然只有她。

崔家现官位不高,崔珏又是小辈,将来,一但,万一,若因此事与诸长辈夫人起不快,崔珏会陷入两难,而她只会更难。

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松太公一样直言相问,相信她的清白。

也因是要给她作保,所以太公才只问她,不许崔珏回答。

有此一匾,从今之后,她都不需再为此忧心了。

以松太公的名望、地位,足以让朝中所有文臣心服。

崔珏亦甚有感触。

他不悔应下安国公府的换亲之求。

但如今的他,尚还不能独身护住夫人免受损毁。

“起来罢,起来。”松句笑问崔珏,“怎么不去扶你媳妇了?”

“这便去。”崔珏应下了太公的打趣。

“真是……”松句看得高兴,“我看这亲事换得挺好!”

这两个孩子,合该有这段缘分。

“纪氏,”他问,“你家中长辈都如何称呼你?”

“家中老太太和老爷多唤我是‘二丫头’,或‘二姑娘’,”纪明遥走上前去,笑回道,“太太则大多只叫我的名字,‘明遥’。”

“明遥。纪明遥。”松句重复两遍,笑问,“你这一辈都从‘明’?”

“是,姊妹兄弟都从‘明’字。”

行至案旁,纪明遥不禁细看这功力雄浑深厚,笔法天成自然的“贤夫佳妇”四个字。

老天,什么时候她的字才能写成这样!

挂上,回家就挂上!

她回去就写信和宝庆姐姐炫耀哈哈哈哈!!

松句毫不在意纪明遥的一心两用,又笑说:“崔珏和他兄长的字都是我给取的。他兄长字‘子珺’,他字,“明瑾”,如此一看,岂非早与你家有缘?”

“二爷的字是‘明瑾’吗?”一松懈下来,纪明遥又叫出了习惯的称呼。

“是。”崔珏攥了攥手。

他还未来得及说与夫人知晓,竟让夫人从太公口中听见。

越看崔珏,松句眼中笑意越深。

“二丫头,”他又问,“你当还无字吧?”

“尚无。”纪明遥照实回答。

松句便略作思索。

崔珏挪动半步,在长案下握住了夫人。

能得太公赐字,是何等幸事,他该为夫人高兴。

在敬重、且还不算熟悉的、曾祖辈分的长辈面前牵手。

纪明遥暗暗嗔了崔珏一眼,低下头。

她脸能煮鸡蛋了。不用配园子里的黄瓜就是一道菜。

半晌,松句抚须微笑:“二丫头,你字写得如何?”

“尚能入目。”纪明遥赶紧把手抽回来。

和太公的字一比,这四个字形容她自己真的已经不算谦虚。

“方才在外相见,你祝我‘福寿康宁’?”松句笑问。

“是!”纪明遥忙答。

“写罢。”松句让开案前,“写给我看看。”

崔珏不知太公究竟何意,只能忙帮夫人挑纸裁纸,又从案上笔海中挑了一支夫人应能顺手的笔。

蘸墨试了试笔,纪明遥深呼吸。

不要把现在当成考试。她对自己说。只当是写给长辈的寿礼。

她正式落笔,一挥而就,又稍停了两个呼吸,才放笔细看。

——是她最好的水准。

但有太公的字珠玉在前,再看自己的字,难免便有虚浮、乏力等种种不足。

松句却已点头赞许:“倒很不错。比崔珏十六岁时强得多了。”

崔珏完全赞同:“是,夫人在书法上的天分远胜于我。”

纪明遥脸上更烫。

她的字练了两辈子啊。

上辈子是远远不如这辈子练得多,也写了十二三年呢。

松句便问:“二丫头,你可有号?”

“尚无。”

纪明遥如实答完,便笑问:“敢请太公赐我一号?”

“我正是此意!”松句大笑几声,指着崔珏说,“你的字,还是留待你们夫妻自己商议去罢!”

看着满面羞惭的崔珏,松句通体畅快!

这小子,从小严肃正经,比他还像个老头,从没有过这样有趣的时候!

他这媳妇是娶得好!

“你二人婚事虽颇有波澜,终究已经过去。只盼将来秋月春风,岁岁如意,长宁永安。”松句并不咬文嚼字,只用朴素的言语陈述,笑道,“便送你号,‘岁宁居士’,可好?”

“岁宁。”纪明遥品了品。

她喜欢这两个字!

她忙要再次道谢,松句却指着案上的字,命她:“快把你的新号写上,我今日就要挂上。”

把她的字,挂在松太公——文坛泰斗,先帝之师,他若想入仕,不论官位高低,连朝中宰相和六部各位尚书都要让路恭请的,当今陛下还会时常来看视、问候、请教的当今大儒,崔珏曾祖辈的长辈——房中?

纪明遥忽然有种想把这字撕了的冲动,免得被公开处刑,几年后再看羞愧不已。

但就算十年、二十年后,恐怕她的书法水准也难以及得上太公一半。

何况,字挂上去,只要来拜望太公的人都能看见,太公这是还在为她撑腰哇。

纪明遥拿出十万个小心写好了日期落款。

“行了,晾着吧!”松句又带他们走回堂屋。

他叫小童进来,让去问:“看你夫人那边怎么说。”

夫人早已仙逝四十余载,孩子和儿媳也都先他去了。

如今这个家里,还能被称作“夫人”的,竟是他的孙媳。

可见,长寿也并非是全然的乐事。

小童一溜烟去了。

松句也只感慨了那一瞬间。

小童带回消息须得半刻,他便笑问:“二丫头,你看我这园子怎么样?”

太公指的是哪方面?

纪明遥不想用自己两辈子都只活了十几岁的脑子,去猜太公八十二岁的想法。

她就想到什么说什么:“我看,黄瓜、小白菜和油菜长得不错,豇豆还须得十天半个月才能摘。冬小麦约有一个月长成,但,只怕,收成不会太好。太公平时所用米面都是自己种的吗?”

够、够吃吗?

“米面还是,大多是田庄送来的。”松句面色不改,又问,“这园子里还种了苦瓜和芹菜,都长成了,就在那。”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给纪明遥指。

纪明遥只能也起身跟过去,说:“我不爱吃这两样菜,所以,没做评价……”

“怎么还能挑食呢?”松句便说,“芹菜平肝清热,苦瓜清心明目,都正合夏日食用,你这孩子没口福!”

“二爷不挑食,他有口福就是我有了!”纪明遥就笑。

松句仍是摇头。

纪明遥偷偷看一眼崔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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