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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八, 李伯宗找到了机会。他知道连梨一直有傍晚散步的习惯,而最近观察,也确实常见她往一个方向漫步行走。

这日傍晚, 他在她回程的必经之路迎风等着。等了约两刻钟,看到了她的人影。她身边跟着三个人,都是婢女。

大袖中的拳头握了握,不自觉,眼神把她看了又看。恍惚看了一会儿, 脚步沉重,他迈步过去。

连梨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就皱了眉, 脚步停住。

她不想见他。

李伯宗继续朝她这走, 边走,眼神忽而有丝沉默。如此情景,倒像曾经他屡次出门找她的情形。

那些日子……心中一钝, 嘴角苦涩一抿。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拳头捏了捏, 脚上快了几分。

快到她跟前了,离着还有十几步远时,忽然,见她身边两个婢女拦住了他。

婢女们脸色不悦,冷冷看着他。

李伯宗心里一堵, 绷了嘴角。

从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再见她竟然会被人拦住……如今, 如今她是他再难以企及的人。

牙根紧了紧, 眼神望一下天, 再垂眸,眼神中神情平复, 他没忘了他是来干嘛的。他停住脚步,眼神越过跟前两个拦着他的婢女,一眨不眨看向连梨,“能不能……单独说说话。”

一句话停顿了好几次才说完整。

连梨目光平淡,连答也不答他。她收了目光,偏过几步脚步,从远着他的地方继续往回走。

李伯宗握紧了拳。

她不理他,甚至连眼神也未在他身上多留,他神情难堪的垂了眸。

连梨从他身边走过,两人间的距离足够再塞下好几个人。李伯宗的拳头握的更紧,垂低的眼睛闭了闭,心里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还要明白,她是真的恨他,也厌他。

心中一角重重的沉了下,原本以为从寄出休书那刻便已做好了决断,之后也因她他在京中突遭流言,心里也生起过几回烦躁和生气,还有……就在前几日撞见她竟在天子身畔,还被那人紧紧牵着时,除了最初的震惊和心中猛然的下沉,他对她也只有复杂和防备。

因为觉得她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也确实如此,才几天岳父就被人告发入狱了,还是那样重的罪名,心中有那么一刻觉得她实在狠毒,也过于得理不饶人,可此时她与他擦身而过,她的漠然,她的无视,在他心里刹那揭起的却是鲜血淋漓的痛。

眼睛又闭紧了一分,拳头也紧了又紧,忽然,他的手一斜,身形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大步一来,双目微红似乎想抓了她的手。

连梨微惊,条件反射的,在感受到这边的动静时便已拔腿跑起来。她不信李伯宗对她有什么余情未了,她只怕他是借此掩饰要杀她害她。

脚步惊慌一走,便极力往前跑,往前跑时眼瞳忽地一颤,她跑的更快,几乎是竭尽全力飞奔向视线前方那个快步而来的身影。

头一回觉得自己的脚步太慢了,呼吸快速起伏,她觉得这段距离好长好长,不过……这长长的距离好像忽而又缩短了,不过片刻,她腰上骤然间一紧,已被脸色沉沉的男人紧紧护在了怀中。

同时,脑后被他轻轻一压,埋进他肩里,男人一句微微安抚、却又因刚刚急跑而略有气喘的无事二字,在这刹那间一并落入她耳中。

连梨抿了抿唇,安心缩进他怀中。

崔厉环紧了她。

垂目看她一眼,下一瞬眼神又挪了,望向还维持着伸出半只手的姿势,却已被柳衣柳芽拦住的李伯宗,崔厉眼底这时只有霜雪覆盖的冰寒。

他眼神平淡又危险的看着他。

李伯宗被这一眼看得浑身僵硬,四肢都仿佛在这一刻被压住了一样。他僵愣太过,以至于愣了好一会儿才忽然记起他该下跪。

紧紧抿住唇,掀袍跪下,“臣,参见陛下。”

崔厉心中冷呵,眸中一层不善。

刚刚他竟敢伸手去拉连梨……看着他的目光向是要把他凌迟了一样,天子威压尽显。

李伯宗身形更加僵硬。

脸上则变得有些木,心中这一刻有后悔吗?或许有吧,可已经来不及了。真要后悔又岂止是刚刚忽然冲动伸手那一件事……再往之前,或许还有更多更多。

他把脑袋垂得更低,静候天子降罚。可……等了许久,没见天子惩处,反而是听到了天子远去的脚步声。

他皱眉,有点不敢相信陛下竟然不罚他?

犹豫片刻,小心抬了眸。

这一抬眸,正撞上应恂一直看着他的目光。

脸色一僵,抬眸的动作顿住。

应恂轻飘飘看着他,接着,嘴角冷冷一扯,“对娘娘不敬,李修撰且先在这跪着罢。何时陛下想起了,您再起来。”

李伯宗脸色更僵了。

应恂说完,没再多留,追随天子脚步离去。

李伯宗在原地跪着,这短短片刻间,膝盖已经有些疼了。

之后……随着夜色降临,他的腿越跪越僵硬,到了后面他甚至有种没知觉的感觉。他僵木的抬头望了望广阔无垠的天空,目光泛空。

如此又不知过了多久,只耳边终于听到有护卫说他能起了的声音时,他第一反应竟是动也动不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勉强站起来。而一站起来,便觉得两条腿似乎已不是自己的一样,好像完全不受他控制了。他才站起,还没迈步呢,突地又跌跪在地。

闭眼咬了咬牙,又缓了许久,才机械似的打算往回走。但他又被先前那道声音喊住了,对方面无表情看他一眼,手一抬,示意身边同僚把他拉下去。

应护卫吩咐过,等他起了,再加二十杖杖罚。

二十杖打完,李伯宗直接昏了过去。

跪了一晚的他哪能承受的住二十杖,但他很快又被人弄醒了,杖打他的人神情冷冰冰,“修撰大人回去吧,以后切记,可千万不要再冒犯不该冒犯的人!”

李伯宗沉默。

几息之后,神情苍白的道是。

他强撑着几乎摇摇晃晃的身体,咬牙费力的往回走。走到一半时,身上冷汗直冒,脸色更是苍白几近死人,身体又晃了晃,差点晕死过去,也是这时候,他看到了江菱。她也看到了他,因为她一直看着他这边的方向。

她跑了过来,一下扯了他的手,语气又冲又急,“你好端端的怎么去惹那煞神?”

她口中煞神二字,指的是连梨。从最初听说渔猎那日被陛下抱走的女人名叫连梨,她便不喜她,而接下来所有也印证了她心中所想,这人确实一点不讨她喜欢,她的直觉没错。

甚至上回与方嫣那事还可以说是她害了她!若非她多管闲事叫人去叫太医,把陛下引来了,父亲怎么会不得不打她打耳光,还压着她给方家那个贱人下跪!

这几日,她也吃尽了方家女眷的苦头。方家男人那日是走了,可方母便不顾忌什么官场的事了,当时直接带着丫鬟闯了她的帐,摔的她帐里一地狼藉不说,还又打了她好几耳光。

她的脸到现在还疼着。

这些都是因为那个姓连的人!

昨晚,伯宗又因为她跪了,还几乎是结结实实跪了一整夜!那人不是煞神还是什么?

江菱抱怨,“你不知那人恶毒的很?怎么就惹着她了。”

“是不是她碰巧看见你故意找你麻烦,才害的你跪了一整晚?”

李伯宗沉默。

沉默了不知多久,撑着快要倒下的身体握了握她的手,“先回罢。”

不想让她知道连梨就是他曾经那个妻子的事,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

江菱点头。

回到帐里,李伯宗僵硬躺下,脸色更差了。

江菱在他旁边坐着,边看他躺着边叹气,“父亲那边你可有法子?”

父亲被关了几天了,这几天她试过,可……甚至连探望也不能。这让她不禁恨毒了李邂,这人岂敢!

心想等父亲过了这一劫,定要让他也尝尝同样的滋味。

李伯宗无能为力。

他仅仅只是个翰林院修撰而已,还是只当了几个月的那种。这阵子他甚至连翰林院都没来得及深入,又岂有那能耐能插手岳父那个位阶的事。

更何况……这后面还有连梨插手,那个仅仅两次见面,却次次都被天子牢牢紧张着的人……岳父想翻身,难如登天。

若是他没做过那些事,那还尚有一线生机。若是那些事真如李邂告发一样,他真的做过……那便是回天无力了。

他听说过王同知案,先帝因那件事震怒,波及了不少人。岳父他……李伯宗叹气。

江菱见他这样,不高兴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父亲被抓了,家中如今只有他在朝为官,他不想办法,难道让父亲坐着等死?

李伯宗疲惫揉额,“菱儿,不是我不想想办法,而是岳父这事压根不是我能插的进手的。陛下命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卿联合彻查,连亲人探监也不肯,我根本没有办法。”

江菱:“……”

她沉默一瞬,接着捏了拳,“……那便任由事态发展?”

李伯宗叹气。

江菱眼睛一酸,哭了。

李伯宗强撑着拍拍她的手,“不哭。”

江菱哭得更大声了,哭了许久,勉强收住时忍不住抽抽噎噎说出心中最担忧的事,“父亲倒了,他会不会死?还有家里……”

没了父亲,江家一夕便会跌落谷底,再不复曾经荣光。甚至,她这个丈夫也会被牵累,或许是被降职,又或许是远贬贫瘠之地,此生都再爬不上高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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