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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江中, 雪浪摇空,随着江流而时时起伏。

谢脁与桓温面面相觑,彼此都很震惊。

谢脁:不是吧, 本以为这是个热心之人请自己出来玩耍的,怎么会是年轻版本的桓大司马?

桓温:谢镇西做事到底有多不靠谱,把人送过来却不告知目的, 他就不怕出事吗?

大概是陈郡谢氏的风华气度太过于深入人心, 很难仿冒的缘故,直到此刻, 桓温都丝毫没有怀疑, 谢脁根本就不是陈郡谢氏派出来的应召者。

而是自己一通脑补,给他找好了理由。

“是了”, 桓温这么猜测道,“谢镇西心如明镜,定是知道我征辟你为府掾,不过是象征意义上的闲职,是以并未多作叮嘱, 只让你人来便是。”

谢脁:emmm, 如此倒也不能算错。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桓温的生平履历,其抵达荆州的第一年倒也平安无事, 未发生任何动乱。

小月亮眨眨眼, 打定主意要跟着桓温去玩一趟,他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江南呢。

至于什么伐蜀消灭李氏政权,尚有好一段时间,自己到时候离开便是了。

他在桓温幕府中安心住下, 一路乘船北往, 烟波浩浩, 桓温初来乍到镇守外地,沿途亦无案牍公文要处理,算得上无事一身轻,得空便来找他对饮。

这日夕阳如瀑,泼墨般恣肆流淌成长虹,凝结如黛色,铺满了江面。

傍晚时分冷风销歇,天清地净,江中泛起了波光粼粼的温柔涟漪,映着堤岸边远山连绵,苍苍烟树,梢头余雪,真有一种“别有天地非人间”之慨。

谢脁容色恬静,在暮色中倚舷而坐,举起了清樽,轻吟道:“结轸青郊路,回瞰苍江流。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

细白的手指捏住了酒樽,一点星火荧荧的斜阳流晖也坠入杯盏中,轻轻荡漾。

桓温在他对面坐下,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眉梢微挑道:“玄晖此诗甚妙。”

小月亮莞尔道:“妙在何处?”

这可涉及到自己的知识盲区了,桓温沉默半晌,好容易挤出来一句:“妙在每一处。”

小月亮:“……”

听了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外祖爷爷又来敷衍大家了。

刘裕对诗词只能叫一窍不通,但众人和他关系好,不论大朋友小朋友都热衷于把自己新写好的作品第一个给他看。

每回进行诗词点评,他主打一个张口就来,尽是瞎说。

譬如上次岳飞写了「燕绕龙旗舞,莺随凤辇吟。君王多雨露,化育一人心」,刘裕看后赞不绝口,直呼此诗传神,特别最后一句堪称言为心声。

见他如此捧场,岳飞不免要问一句,陛下究竟喜欢它哪一点。

刘裕思量半晌:“朕喜欢它特别对仗工整!”

岳飞无语,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因为对仗工整所以才叫律诗?

好在桓温倒还没有这么敷衍,在谢脁的眸光注视下,他还真扯出了一通长篇大论,从多角度来夸这首诗。

谢脁听得一阵发笑,漂亮的眼眸弯成了月牙,点染流光如许:“将军此言乍一听头头是道,实质却荒诞不经,空无一物,莫非从前进行过清谈辩论?”

“确有此事”,桓温点点头,他从前为了挤入世家高门子弟的群体,确实参加过不少清谈活动。

而后就觉得没意思,一来他对闭门谈玄实在是兴趣不足,哪有沙场征战、策马扬鞭来得爽快。

二来么,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被这些人真心接纳。

谢脁却是抬眸,定定注视了他一会:“简直难以想象。”

桓温和坐之高阁的清谈名士们,二者画风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桓温听了此言,嘴角不禁微微一撇,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虽然我一贯在别人眼中不入流,但你也不必当面揭人短吧。”

小月亮摇摇头:“你不是不入流,你是不拘俗流,自成一派,故而才须负俗之讥。”

桓温惊讶地看着他,杯盏举在唇边忘了饮。

小月亮望着斜阳中滔滔不绝奔流的江水,语调很淡,神色一片澄澈空明,与茫茫水天作一色:“江波如梦,一去不还,这世间谁可长生不死?”

“生命皆有涯——有人想要以有限之生洞悉天地变化,宇宙迁徙,万古兴衰明灭之规律义理,故而走向了清谈。”

他的声音轻轻一顿:“而有人,会将自己的姓名写入史书页,纵千载巨浪冲刷流水侵袭,依旧磨灭不去痕迹——你就是后一种。”

桓温默然片晌,唇角微抿道:“真是稀奇,旁人都瞧不上我刑家之后、掌兵出身,你却道作一声「负俗之讥」。”

谢脁语气轻轻地说:“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异志者尺寸之地犹隔天渊,亦何憾哉?”

桓温又是一阵沉默,蓦地大笑起来,持觞一饮而尽。

“不意今日竟能听到这一席话,真如拨云见日”,他紧紧抓住了谢脁的手,神色热切,眸中绽放出了明亮的火光,“玄晖果然知我。”

他甚至情绪高涨地提议道,为谢脁倒满杯中酒:“得卿青眼喜不自胜,若是不弃,便在今日结为知己如何?”

谢脁有点茫然地眨了眨眼,不是,他到底说啥了,桓温忽然这么激动?

可是这杯酒的香气实在是太勾人了,他还未反应过来,就在迷糊中跟对方碰了碰酒樽。

叮地一声脆响,约定达成。

桓温见状笑意加深,举杯道:“今日浮生同欢,当一醉方休。”

谢脁一阵迷糊,一杯复一杯地与他对饮,很快就不胜酒力,伏在桌案上沉沉睡去。

桓温给他盖上风帽,送回了房间。

参赛小分队的其他几人看见这一幕,反应各异。

谢灵运望着天幕,一阵大怒:“这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他想干什么,玄晖自幼未曾离家,一派天真不谙世事最容易上当受骗了!”

甚至当场就想拔剑冲出去,王维赶忙拦住了他:“使不得,再看看,他玩够了自然会过来跟我们汇合的。”

谢灵运一想也是,只是转头就在谢尚面前给桓温上了一大堆眼药。

镇西将军何等位高权重,立即跟他同仇敌忾了起来,桓温还不知道前方有怎样的惊喜在等着自己。

……

会稽城外的东山,一夜飞雪堆积,银装素裹。

到了第二日清晨,雪地中立即长出了一群毛绒绒的小萝卜头,是一群陈郡谢氏的孩子在堆雪人。

小曹植昨夜在山间又是舞剑又是念诗,折腾得太晚,很迟才起来。

待得终于穿戴整齐出门的时候,谢家众人早就堆好了许多雪人,全家每个人都有一个,还贴好了姓名纸条,一一对应。

“我也要玩!”他飞奔过去,“快给我堆一个吧!”

小曹植拦住了一个眉目清隽、病弱不胜的小哥哥,容貌放在外面倒也算得上出众,然而在谢家满门的夺目风华中,却又显得十分平平无奇了。

小曹植伸长脖子,去看他贴在雪人上的姓名:“谢朗,听起来有点耳熟——”

没想到他这么一个小孩子都知道自己,谢朗心中受宠若惊,轻轻咳嗽一声,苍白面容上勾勒出一抹笑意。

正想谦虚两句,便听见小曹植大声说:“啊,我知道了,你是大笨蛋,载入史册的那种笨!”

谢朗:???

小曹植绕着他走了一圈,啧啧称奇。

谢朗,乃是有史以来最著名的故事背景板之一,抛砖引玉的那块砖,擒贼擒王的那个贼。

某年某月,谢安召集东山幼儿园的谢家子弟们一同咏雪,谢朗说了一句“空中撒盐差可拟”,不料谢道韫紧接着就来了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

可谓是高下立判,对比得十分惨烈。

“你真的好笨啊”,小曹植仰头瞅着他,如墨的眼眸中灵气十足,熠熠有神。

怎么看怎么玉雪可爱,却让谢朗觉得这熊孩子真是讨厌极了!

小曹植是叔父谢安的客人,谢朗不能把他怎么样,却可以冷暴力不合作,压根就不理会他一起堆雪人的提议,兀自将他晾在了一边。

小曹植只好一个人来到角落里,默默开始搓雪团,把它们都捏成圆滚滚的形状。

这是他第一次堆雪人,手指都冻僵了,只做出来一堆丑丑的东西。

他无比沮丧地将这一堆老六掷在地上,下一刻,旁边忽然伸出了一只嫩白柔软的小手,握住了雪球。

“我也要捏这个雪人”,小谢道韫声音清脆地宣布。

小谢道韫一身红裙,唇红齿白,披了软毛小斗篷,粲金色绣文在襟前镶出一只圆滚滚的兔子,领口边还有两根锦缎扎着毛球垂下,看起来好像画在瓷器上的新年娃娃。

小曹植很高兴,己方终于来了一个生力军,于是给她让了一块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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